某行年四十有八,家世山陰,以貧悴逐祿於夔。其行也,故時交友醵緡錢以遣之。峽中俸薄,某食指以百數,距受代不數月,行李蕭然,固不能歸,歸又無所得食,一日祿不繼,則無策矣。兒年三十,女二十,婚嫁尚未敢言也。某而不為窮,則是天下無窮人。伏惟少賜動心,捐一官以祿之,使粗可活,甚則使可具裝以歸,又望外則使可畢一二婚嫁。不賴其才,不藉其功,直以其窮可哀而已。
大致通過虞允文的提名,四川宣撫使王炎招請陸遊參加宣撫使司的工作,正式發表以後,他的官銜是“左丞議郎、四川宣撫使司幹辦公事、兼檢法官”。那時四川宣撫使司設在南鄭。宣撫使主持西北軍民事務,司是行政公署,新近從四川廣元調到南鄭。公署的主要幕府官有主管機宜文字和幹辦公事。陸遊從夔州調任南鄭,是從後方調到前方,從當時的情況看,是一件光榮的任務。
對於王炎的招請,陸遊是感到興奮的。他在《謝王宣撫啟》中說起王炎:
民之先覺,國之宗臣,精義探係表之微,英辭鼓海內之動,至誠貫日,踐危機而誌意愈堅,屹立如山,決大事而喜慍不見。雖裴相請行於淮右,然蕭公宜在於關中,姑訖外庸,即登魁柄。凡一時之薦寵,極多士之光華,豈謂迂疏,亦加采錄。某敢不急裝俟命,碎首為期,運筆颯颯而草軍書,才雖盡矣,持被刺刺而語婢子,心亦鄙之。尚力著於微勞,庶少伸於壯誌。
這一次的調任,給陸遊一個身臨前線的機會,因此也給了他極大的鼓舞。乾道八年的春初,他從夔州出發,在到達梁山的途中,經過三折鋪,四圍都是山,一簇一簇的亂峰,迎著馬首,他有詩一首:
平生愛山每自歎,舉世但覺山可玩,皇天憐之足其願,著在荒山更何怨。南窮閩粵西蜀漢,馬蹄幾曆天下半,山橫水掩路欲斷,崔嵬可陟流可亂。春風桃李方漫漫,飛棧淩空又奇觀,但令身健能強飯,萬裏隻作遊山看。
梁山縣東20裏的蟠龍山,陸遊在那裏看了瀑布,有《蟠龍瀑布》一首,最後的四句:
古來賢達士,初亦願躬耕,意氣或感激,邂逅成功名。
他指出了盡管自己誌在躬耕,但是因為意氣激動,可能不期而遇地功成名就。他在這裏坦率地提出自己赴南鄭前線的心理狀態。
從梁山再向前,經過鄰山縣,這是一座古代的縣城,在現在大竹縣東南。再向前便是嶽池縣了。春天已經深了,水田中冒出秧尖來,村裏的小姑娘,舞著一雙雪白的小手,正在忙著喊女伴們繅絲。
陸遊想到自己幾年以來,拋荒了農家的生活,他在詩中說起:
農家農家樂複樂,不比市朝爭奪惡,宦遊所得真幾何,我已三年廢東作。
當然這隻是一刹那的感想。陸遊還是繼續向前,通過廣安、南充,到達鼓樓鋪,作《鼓樓鋪醉歌》:
書生迫饑寒,一飽輕三巴,三巴未雲已,北首趨褒斜。匆匆出門去,裘馬不複華,短帽障赤日,烈風吹黃沙,俶裝先晨雞,投筆後昏鴉。壯哉利閬間,崖穀何谽谺,地荒多牧卒,往往聞蘆茄。我行春未動,原野今無花,稚子入旅夢,挽須勸還家。起坐不能寐,愁腸如轉車,四方丈夫事,行矣勿谘嗟。
道途中經過慧照寺,陸遊在寺裏遊覽一過,直登小閣,他在詩中也說:
少年富貴已悠悠,老大功名定有不?歲月消磨閱亭傳,山川遼邈弊衣裘。殺身有地初非惜,報國無時未免愁,局促每思舒望眼,雖非吾土強登樓。
鼓樓鋪還在廣元縣南,從廣元再向北,便是籌筆驛,相傳諸葛亮出兵北伐的時候,在這裏運籌帷幄,製定行軍計劃。陸遊經過這裏,想起諸葛亮,也想起李商隱的詩句,可是他也想起了譙周,有詩一首:
運籌陳跡故依然,想見旌旗駐道邊。一等人間管城子,不堪譙叟作降箋。
為什麼會想起譙周呢?是宋代的現實。靖康年間、紹興年間,宋人的“降箋”還在少處嗎?隆興年間的和議,經過一些磋商,宋人對於女真,不是稱臣而是稱侄,歲幣也從銀絹二十五萬兩、匹改為二十萬兩、匹,地區總算還保持了淮水為界,但是從本質上看問題,又何嚐不是“降箋”!陸遊對於“殺身有地”,實在沒有把握,是否竟會成為“報國無時”呢?他不敢這樣想。不過在他北上的途中,他總還是報國有時的。他在路過葭萌驛的時候,有一首小詞:
鷓鴣天
看盡巴山看蜀山,子規江上過春殘,慣眠古驛常安枕,熟聽陽關不慘顏。慵服氣,懶燒丹,不妨青鬢戲人間,秘傳一字神仙訣,說與君知隻是頑。
“頑”是陸遊的秘訣。正因為他頑強,他從夔州匹馬北上,家室的牽掛,道途的困難,一切都不放在心頭。
陸遊在到達南鄭以前,經過大安和金牛。大安在沔縣西南九十裏,金牛在寧強東北六十裏。在金牛那一天恰恰是寒食節。宋代南鄭這一帶,正是當時最富庶的地方,陸遊在詩中說起:
鶯穿驛樹惺語,馬過溪橋蹀躞行。畫柱彩繩喧笑樂,豔妝麗服角鮮明。
三十餘年以前,敵人的軍隊,一直衝到金牛,可是現在卻完全不同了,因此陸遊最後慨歎道:
誰知此日金牛道,非複當時鐵馬聲。
陸遊終於在乾道八年的三月十七日到達南鄭,在他的生命史上開展出光輝燦爛的一頁。他的主要的表現在他和四川宣撫使王炎的合作。
當時的四川宣撫使司在興元府南鄭縣。宣撫使是西北的軍民長官,官位在四川製置使和各路安撫使之上,多少帶一些戰時的體製。北宋時代,從漢中到四川,這一帶是當時的富庶之區,在經濟方麵,有雄厚的力量。女真初來的時候,徽宗逃往東南以後,欽宗準備逃往陝西,隻是指望依靠四川的人力和物力。高宗即位,倉皇南渡,把西北的重任,交給川陝宣撫處置使張浚,當時的策略,在於以西北支援東南。及至張浚在富平大敗以後,僅僅守住大散關、仙人原這一線。宋人退出渭水平原,以南鄭為根據地,隨時可以從秦嶺北出,仍舊造成負隅之勢。川陝宣撫使的名義不用了,但是四川宣撫使仍舊是西北的重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