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鴻章之用兵也,謀定後動,料敵如神,故在軍中十五年,未嚐有所挫衄。雖曰天運,亦豈不以人事耶?其剿發也,以區區三城之立足地,僅一歲而蕩平全吳哉。剿撚也,以十餘年剽悍之勁敵,群帥所束手無策者,亦一歲而殲之。蓋若有奔授焉。其待屬將也,皆以道義相交,親愛如骨肉,故鹹樂為用命,真將將之才。雖然,李鴻章兵事之生涯,實與曾國藩相終始,不徒薦主之感而已,其平吳也,又由國藩統籌大局,肅清上流,曾軍合圍金陵,牽掣敵勢,故能使李秀成疲於奔命,有隙可乘。其平撚也。一承國藩所定方略,而所以千裏饋糧士有宿飽者,由有良江督在其後,無狼顧之憂也。不寧惟是,鴻章隨曾軍數年,砥碩道義,練兵機,蓋其一生立身行已,耐勞任怨,堅忍不撥之精神,與其治軍馭將推誠布公團結士氣之方略,無一不自國藩得之。故有曾國藩然後有李鴻章。其事之父母,敬之如神明,不亦宜乎?

6.洋務時代之李鴻章

洋務二字,不成其為名詞也。雖然,名從主人,為李鴻章傳,則不得不以洋務二字總括其中世二十餘年之事業。

李鴻章所以為一世俗儒所唾罵者以洋務,其所以為一世鄙夫所趨重者亦以洋務,吾之所以重李責李而為李惜者亦以洋務。謂李鴻章不知洋務乎?中國洋務人士,吾未見有其比也。謂李鴻章真知洋務乎?何以他國以洋務興,而吾國以洋務衰也?吾一言以斷之,則李鴻章坐知有洋務,而不知有國務,以為洋人之所務者,僅於如彼雲雲也。今試取其平定發撚以後,日本戰事以前。

合計四十九營二萬五千人之間李鴻章注全副精神以經營此海陸二軍,自謂確有把握。光緒八年,法越肇釁之時,朝議飭籌畿防,鴻章複奏,有“臣練軍簡器,十餘年於茲,徒以經費太絀,不能盡行其誌,然臨敵因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等語。其所以自信者,亦可概見矣。何圖一旦中日戰開,艨艟樓艦或創或痍,或以資敵,淮軍練勇,屢戰屢敗,聲名一旦掃地以盡。所餘敗鱗殘甲,再經聯軍、津沽一役,隨羅榮光、聶士成同成灰燼。於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三十年所蓄所養所布劃,煙消雲散,殆如昨夢。及於李之死,而其所摩撫卵翼之天津,尚未收複。嗚呼!合肥合肥,吾知公之不瞑於九原也。

至其所以失敗之故,由於群議之掣肘者半,由於鴻章之自取者亦半,其自取也,由於用人失當者半,由於見識不明者亦半。彼其當大功既立,功名鼎盛之時,自視甚高,覺天下事易易耳。又其裨將故吏,昔共患難,今共功名,徇其私情,轉相汲引,布滿要津,委以重任,不暇問其才之可用與否,以故臨事僨機。貽誤大局,此其一因也。又惟知練兵,而不知有兵之本原,惟知籌餉,而不知有餉之本原,故支支節節,終無所成,此又其一因也。下節更詳論之。

李鴻章所辦商務,亦無一成效可觀者,無他,官督商辦一語,累之而已。中國人最長於商,若天授焉。但使國家為之製定商法,廣通道路,保護利權,自能使地無棄財,人無棄力,國之富可立而待也。今每舉一商務,輒為之奏請焉,為之派大臣督辦焉,即使所用得人,而代大臣斵者,固未有不傷其手矣。況乃奸吏舞文,視為利藪,憑挾狐威,把持局務,其已入股者安得不寒心,其未來者安得不裹足耶?故中國商務之不興,雖謂李鴻章官督商辦主義,為之厲階可也。

吾敢以一言武斷之曰:李鴻章實不知國務之人也。不知國家之為何物,不知國家與政府有若何之關係、不知政府與人民有若何之權限,不知大臣當盡之責任。其於西國所以富強之原,茫乎未有聞焉,以為吾中國之政教文物風俗,無一不優於他國,所不及者惟槍耳炮耳船耳鐵路耳機器耳,吾但學此,而洋務之能事畢矣。此近日舉國談時務者所異口同聲,而李鴻章實此一派中三十年前之先輩也。是所謂無顏效西子之顰,邯鄲學武陵之步,其適形其醜,終無所得也,固宜。

雖然,李鴻章之識,固有遠過於尋常人者矣。嚐觀其同治十一年五月複議製造輪船未可裁撤折雲:

臣竊惟歐洲諸國,百十年來,由印度而南洋,由南洋而中國,闖入邊界腹地,凡前史所未載,亙古所末通,無不款關而求互市。我皇上如天之度,概與立約通商,以牢籠之,合地球東西南朔九萬裏之遙,胥聚於中國,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西人專恃其槍炮輪船之精利,故能橫行於中土,中國向用之器械,不敵彼等,是以受製於西人。居今日而曰攘夷,日驅逐出境,固虛妄之論,即欲保和局守疆土,亦非無具而能保守之也(中略)士大夫囿於章句之學,而昧於數千年來一大變局,狃於目前苟安,而遂誌前二三十年之何以創钜而痛深,後千百年之何以安內而製外,此停止輪船之議所由起也。臣愚以為國家諸費皆可省,惟養兵設防練習槍炮製造兵輪之費萬不可省。求省費則必屏除一切,國無興立,終不得強矣。

光緒元年,因台灣事變籌畫海防折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