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往事如歌 第3章我的母親
說起母親,我的記憶閘門一下拉開。母親係湖南祁東縣大遠市人,出身貧寒,幼年喪父,少年奪母,上有二兄二姐,下有一個弟弟,均於解放前病故。她從來沒念過書,幼年在家拾柴禾,撿田螺,放牛,沒有歡樂的童年。1930年,年僅14歲的母親嫁給我父,四年後生我大姐忠雲,1947年生我,解放後相繼生一個妹妹、二個弟弟。生前據她自己說,先後生了十一胎,由於家境貧寒夭折五個,僅存三男二女,真是兒多母苦。
曆來有嚴父慈母之說,母親不僅心慈,而且性格極其懦弱,逆來順受,一切都聽從父親的,人稱“米湯娘”。雖然性格懦弱,但“八字”卻特別硬。在我的記憶中,她命運多舛,一生有三次化險為夷:第一次是1944年,長沙已經淪陷,一個船夫偷了日本鬼子裝載在船上的醫療器械賣給了做小販生意的父親。船夫被日本鬼子發現後,用鐵絲穿著手押著他尋找父親,船夫曾到過我家,自然認識我的父母。當時,父親不在家,母親也正好在貼鄰閑聊,家中隻有一個10餘歲的姐姐,見到這麼多的日本兵,姐姐嚇得隻哭,母親見狀欲衝進家中,被鄰居扯住,這時船夫也看見了母親,但沒有吭聲,姐姐也哭著跑了出來,也沒有喊媽,否則後果不堪設想。日本兵見家中沒人,嚷著要把這屋“火囉,火囉的”,意思是要把這屋燒掉。當地保長聞訊趕來對日本人說:“太君,他們沒有住在這裏,肯定是搞錯了,火囉,火囉的會殃及其他良民。”此時船夫再也沒有堅持己見,後被日本兵帶走,其命運可知。逃此一劫,母親生前時常念叨這個船夫有良心,殊不知在日寇的鐵蹄下,又有多少無辜百姓難逃厄運呢?
第二次遇險是1959年,母親抱著一歲的弟弟乘輪渡去河西姐姐家,走在過渡的便橋上,母子倆不慎掉進河裏,被一個漁夫救起,絕處逢生的母親經常在兒女麵前提起救她母子倆的恩公。感恩之心人皆有之,中國曆來有“滴水之恩,湧泉相報”的美德,何況是救命之恩。隻是當時沒有問及恩公的姓名,無法報答。這是母親生前的遺憾,也是我輩的遺憾。
第三次是1996年夏,當時我搬遷到單位新分配的宿舍去了。時年80歲的母親原與胞弟住在我棟三樓,後獨自一人搬至二樓住在我原住的老屋,晚上在點蚊香時不慎著火,半夜將她燒醒,她沒有呼救,而是跑到廚房提著水獨自將火撲滅,次晨,連四鄰不知。至今床板和床廳的燒焦處還醒然在目,事後我回家探母,方知此事,深感內疚。
常言道:“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母親一生辛勞,沒有享過什麼福。但在母親的觀念中,兒女平安亦是福,家庭和睦亦是福,粗茶淡飯亦是福,沒有兵災能過上太平日子亦是福。正由於她具有這種平常心態,才使她能活到耄耋之年。
1961年過“苦日子”,我記得在冰天雪地之日,她帶我去郊外挖過野菜充饑,1962年還帶著我拖著板車去火車南站一木工廠販賣過柴火……1966年她參加了本區街辦工廠工作,1982年企業倒閉,一次性分到七十元錢。從此,生活來源皆由子女供給,此後她還背著兒女偷偷去賣過白蘭花。往事如煙……回想這些黯然淚下。不知為什麼,現在我每遇到賣白蘭花的老婆婆都要去買一朵,問其每天能賺幾何,其實我並不賞花,也非送人。隻是懷念我的母親。
在我的記憶中,母親生前最愜意的一件事,是於1996年回到了離別66年的故土——祁東縣大遠市荷葉塘,這是她14歲出嫁後頭一次回家鄉,正如唐人賀知章詩雲:“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詩人描述的情景與我母親回鄉時何等相似。她來到故土,時變境遷,隻有山,還是原來的山,田還是原來的田,從前整個村裏,都是茅草土磚屋,現在全變成二層以上的磚混樓房,原來的泥濘小道不見了,現在全鋪上了寬闊的水泥。她找不到老屋了,她的父母、兄弟、姐姐早已作古,但自報家門還是找到了眾多從未謀麵的侄兒、侄孫,並受到了熱情接待,慶幸還遇到了同輩——弟媳,故可拉拉家常。真是:“不做異鄉人,不知故土親。”
今年清明,我回祁東老家祭掃父墓,由親戚帶路,步著母親走過的足跡來到母親的故居,沿著田埂走了二十多裏地,尚感疲勞。此時我驚歎當年80餘歲的母親徒步回鄉的驚人毅力,是什麼力量支撐她?這是長年累月的思鄉之情。正如宋人秦觀所述:“無奈歸心,暗隨流水到天涯。”在母親老家我見到了眾多表哥侄輩,見到現年八十歲的舅母,還到了母親出生的百年老屋,現在隻不過是一片斷壁殘垣。此行終於了卻我思母的情結,我的心靈被母親的故土濕潤,“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從此我再也見不到親愛的母親了。她的音容常縈繞於懷,她吃苦耐勞的精神和勤儉持家的品德激勵後人。如果在天有靈,母親能看到長子回她娘家看一看,並能看到今天盛世時期的兒孫們過著如此幸福美好的小康日子,一定會含笑九泉。
2008年9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