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安條克協議
“這是一匹難以駕馭的駿馬——冥王普路托曾將某種激情比作駿馬——這回它又脫韁了。安東尼毫不顧忌自己的名譽及如此行事的後果,就莽撞地派豐迪尤·卡皮托把克婁巴特拉帶到了敘利亞。”普魯塔克在敘述安東尼這一次的舉動時這樣寫道。
誰都知道他別無選擇。所以當他派人去請克婁巴特拉來的時候也沒人感到意外。唯一讓大家出乎意料的是他把這個決定推遲了近四個年頭。也許有人希望驕傲的埃及女王會斷然拒絕這次見麵,讓那位追悔莫及的羅馬人跑來伏倒在她的腳下。然而依據史料的記載,事態的發展是不會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身為羅馬將軍的安東尼已經率領大軍直奔東方,不可能折回向西了。克婁巴特拉貴為一名當朝執政的女王卻為情勢所迫前來麵見這僅剩的一位能夠幫她擺脫困境的人。其實,在她內心深處,無論是作為埃及女王,還是作為要撫養三個孩子的單身母親,無論是從政治利益考慮,還是從個人情感需要出發,她都願意去見那個羅馬人。
安條克與位於敘利亞海岸線上的塔爾蘇斯正好遙遙相望。克婁巴特拉又一次乘船前往地中海的那個大海灣。不過,這回她的心情和五年前可是大相徑庭了。上次,她躺在紅色船帆的陰涼下,心中不僅渴望見到那些願意為愷撒複仇的人們,也希望她的國家能夠得到庇護,因為埃及的富饒隨時可能招致別人的攻擊,她也有可能落入敵人的手裏。除此以外,在潛意識裏,她還期盼著去品嚐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歡樂,一種微妙而又值得引以為傲的肉體刺激。於是,時年二十五歲的克婁巴特拉開始了一次無畏的冒險行動。那時,她也稱得上是位阿芙洛狄特女神的化身了。
而時至今日,屹立在船頭的埃及女王克婁巴特拉七世已經是一位三十歲的成熟女人。三個孩子在她的懷裏吮吸過乳汁,一位赫拉克勒斯式的大力士也曾在她的懷裏尋找到過歡樂。她的胸脯比以前更加豐滿,高高地頂起那身粉紅色的絲綢長內衣。在青春韶華退去後,她身上閃爍的是天資睿智和意欲一統天下的熱望交織而成的光芒。她的目光更敏銳,她的才幹更卓越,正如她頭頂上的發髻也越梳越高一樣。但她那兩片朱唇仍像小河畔的兩葉扁舟,仿佛在期待著那些莫可名狀的熱吻。誰也不相信從這可愛的雙唇中會發出惡毒的詛咒。
克婁巴特拉在權力欲剛剛萌生時就遇到了愷撒而不得不有所收斂。但此後,在危機四伏、任重而道遠的情勢下,在與手下人不斷發生衝突與摩擦的日子裏,它又逐漸膨脹了。這個孤獨的女人在年輕時候受到過當時最偉大的獨裁者愷撒的庇護,所以她天性中的怯懦心理早已被克服。如今,她的自我意識再次被喚醒,心中又燃起了希望,隻是當年純潔善良的夢想如今已經蛻變成了各種世俗、陰險的手腕。
在與巴克斯酒神共度的那個冬季裏,克婁巴特拉學會了如何瘋狂地去愛一個人,那次的幸福美滿留給她的是一對龍鳳胎。但在她沉靜冷漠憤世嫉俗的理性世界裏,那個冬季裏神奇般的激情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就像是拋棄與自己毫不相關的記憶一樣。當屋大維婭以安東尼新婚妻子的身份出現在世人麵前時,克婁巴特拉曾經想到過要和他永遠斷絕關係。但是,她的理智很快修正了這種念頭。畢竟安東尼是一個能主宰羅馬半壁江山的人。如果與他絕交,對埃及來說還可能增加了一個潛在的威脅。所以,她沒有一直對他懷恨在心——理智最終戰勝了複仇的欲望。在孩子的父親另娶新歡時誕生的這對孿生兄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給予了克婁巴特拉生命力,他倆如同他們父親曾經說過的海誓山盟一樣,使克婁巴特拉心中的怨恨變成了一種優越感。既然她可以俯就一位羅馬平民,那麼安東尼在自己的帝王命相尚不明了之前,墮落地迎娶了一個羅馬女人也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平民百姓不都是這樣做的嗎?
作為一個遭遺棄的妻子和時時麵臨危險的女王,克婁巴特拉當然希望安東尼能回心轉意重新回到自己身邊。在這四年多時間裏,她可一直把他放在心上啊!羅馬的兩股強勢中既然有一方是她兒子的死對頭,那麼她必然會把希望全部寄托到另一個人身上。即便是她現在已經不會再愛他了。此外,她也比較清醒,有時她寧可把他的天性視作是上天賦予的,一心讓自己對他的毛病遷就些,把對他的怨恨忘記得一幹二淨。在這種關鍵時候,黃金會比不上美色嗎?她的祖先三千年來聚斂的財富不正可用來幫助她在無計可施時換取自由嗎?
她佇立在甲板上,麵向著遠在東方的此行目的地,心想:這回她坐的可不是阿芙洛狄特的小帆船!當然,安東尼還會想占有她。但她一定要先從他那兒獲取一些安全感:她的三個孩子需要父親,她的國家需要一個強大的盟友。千萬不能得罪羅馬人!愛吹笛子的父王告誡過她的話又一次回響在耳邊。她也想過和羅馬協力創建一個雄霸天下的帝國。可就在她為此而努力的時候,那個自以為是的布魯圖殺害了世界霸主,那位她一直尾隨其後的羅馬巨人。如今,隻要她能把羅馬的這半壁江山牢牢地掌握在手裏,其他的羅馬人就會俯首聽命於她了。現在,克婁巴特拉並沒把誰放在眼裏,她的皇族觀念又促使她企圖盡可能多地擴張自己的疆土,要比她父親所掌管的還多。
確實,她對安東尼的秉性了如指掌。愷撒遇刺以來,他並不能像她那樣正確處理各種新變化。克婁巴特拉從來就不認為愷撒的才幹能像他留下的那些文件一樣轉移到這個騎兵隊長身上。她也從來沒把自己實現亞曆山大之夢的希望寄托到這個人身上。雖然現在她還沒見到這個人,但她已經明白這個人還是老樣子:可愛卻又搖擺不定。因此,需要跟他談條件時,她一定要掌握主動權。她對於讓他從波斯撤軍沒有什麼把握,但是讓他不要回羅馬去還是勝算很大的。如果她真能鼓動這個有些希臘脾氣的羅馬人離開羅馬——實際上他也不太喜歡羅馬,那麼他就可以把她視作自己在地中海南岸的情婦了。接下來克婁巴特拉要做的就隻有一小步了:讓他當上埃及國王。
海風輕拂著站在船頭的克婁巴特拉,她還在繼續著自己的思考,愷撒裏昂站在她的身邊。愷撒裏昂這次隨母親出行,可以親見一些新的疆土。作為全球帝國計劃創立人的後代,他在母親的戰略決策中是不可或缺的。同時,也是可以讓母親引以為豪的未來君主。他們每到一地,百姓們都要參拜這位身材挺拔神態嚴肅的十四歲少年。這次帶著愷撒裏昂出來,克婁巴特拉自有她的打算。她從來就沒想過要把那兩個孿生兄妹交還給他們的父親,同時也是她的情人。她知道這個巴克斯酒神到哪兒都能找到他的情婦。想到這些地中海小國的人時,安東尼可能會嘲笑他們,可是,當他真的與之相見時,他就會睜大那雙醉意朦朧的雙眼,認為又到了與當地女人們尋歡作樂生育後代的時候了。克婁巴特拉根本沒把這些地中海沿岸國家的人放在眼裏,她不把那兩個孩子送到安東尼麵前,就是為了讓安東尼對愷撒裏昂感興趣。他是愷撒的兒子,就憑這一點,安東尼不可能不對他感興趣。
女王帶著一項包括她自己的各種具體要求的計劃,前往地中海的那個能決定她未來命運的大海灣。這一片海洋共有三個大航道,可以通往三個方向,每個征服者都可以在這裏自由地往返。她吩咐奴仆要仔細查看她的每一件服飾,看看哪些胸針耳環和哪些花裙搭配比較好,研究如何充分利用各種顏色和珠寶的佩飾來增添她外在的魅力。愷撒裏昂冷靜地站在一旁,毫不在意地看著這些華而不實的東西。一會兒,他就走開了,去看船隻的航行狀況。
安條克城近來發生了一些新鮮事兒。安東尼想辦一次別開生麵的盛宴招待遠道而來的埃及女王,好讓她也見識一下羅馬是如何操辦慶典的。幾周下來,他想盡各種辦法弄來了他在女王為他置辦的筵席上使用過的每一件器物,然後在許多細節方麵添上了男性特色,以免羅馬人的特性被繁文縟節的異域情調所淹沒。但是,當埃及女王騎著高頭大馬,由她那個身材挺拔、看上去像她弟弟的愷撒裏昂陪伴,在身著華麗服飾的衛兵們的護送下,聲勢浩大地進城時,安東尼頓時覺得,相比之下自己費心盡力所作的一切準備都黯然失色、平淡無奇。直到兩天後,克婁巴特拉多次真誠地誇讚過這些,他才對自己張羅出的那場筵席有了一些信心。對他而言,能辦出這種筵席已經是超乎尋常了。
克婁巴特拉一連兩個晚上不讓安東尼接近她,這讓他覺得很新鮮。安東尼在滿腔難以遏製的激情的觸動下,恨不能在他們倆單獨相處時,撲上去一把抓住她,就像小別重逢的情侶希望繼續他們的柔情蜜意那樣。但克婁巴特拉完全不一樣了。倒不是因為她不再喜歡他了,而是她不肯吐露真情。克婁巴特拉沒有像福爾維婭在雅典與安東尼見麵時那樣,劈頭蓋臉地給他一頓臭罵。這個女人隻是對他微微一笑。當他一半懇請、一半威脅地對她動手動腳時,她卻放聲大笑起來。他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收場,隻好跟著笑了起來。她連一個手指頭都沒動彈一下,安東尼就自動地退縮回去了。
第二天舉辦了結婚典禮。安東尼和克婁巴特拉二人的神情都很平淡,也沒有表露出什麼熱情。安東尼答應用他們兩個人的名義共同鑄造新的貨幣。對於自己名字前麵的稱號,他決定使用“獨裁君主”這四個字,而不用“埃及國王”字樣。這樣的話,即便他是埃及女王的丈夫,也仍然可以保留羅馬地方總督的頭銜。克婁巴特拉也認為這樣做很好,同時也認為確實應該采用這種稱號,這樣才比較審慎。如果安東尼成為埃及國王,就要宣布與屋大維婭離婚,那個剛剛簽署的為期五年的政治盟約就要麵臨破產,安東尼與屋大維之間的戰事也將在所難免了。現在要阻止安東尼進軍波斯已為時晚矣,克婁巴特拉第一次看到那支龐大的軍隊就已經看出了這一點。把這支軍隊調入埃及也是不可能實現的事。因為已經答應出資幫助安東尼進行這場戰事,眼看著埃及國庫裏的千萬個塔蘭特將被拋灑在波斯戰場上,克婁巴特拉不由得有些心急,因為她提出的條件還沒落實呢。安東尼卻如釋重負,隻要答應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女人的一切要求,他就不再需要為戰爭經費犯愁了。他們達成的是一項政治交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