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閱世一生不悲歌(1 / 3)

一九四二年至一九四三年,因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太平洋戰爭爆發,郵路斷絕,在美國的大女兒何怡貞和在德國的二女兒何澤慧平安與否,就成為何澄、王季山夫婦十分擔心的事。身在海外的兩個女兒也通過國際紅十字會焦急地打問家裏的情況,但總是有去無回。這時期,何怡貞、何澤慧通過國際紅十字會互相發了多封極簡的短信,詢問家裏的情況:

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何怡貞從美國致何澤慧:

澤慧:

還沒收到父母的新消息,已於五月通過紅十字會給父母去信。我會附上你的消息再給他們去信。我的女兒運培已四個月了,一切安好。怡貞一九四二年七月二十三日,何怡貞從美國致何澤瑛:

澤瑛:

剛剛收到澤慧通過紅十字會轉發一切安好的消息。問候家裏。你們都好嗎?我們都很好,運培很健康。請回信。

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四日,何澤慧從德國致何怡貞:

親愛的姐姐:

你們和家裏如何?你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消息嗎?你能給家裏寫信嗎?我挺好的。祝好。你的何澤慧一九四二年十月二十六日,何澤慧從德國致何怡貞:

親愛的姐姐:

你和家裏怎麼樣?我挺好的。你有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消息嗎?你能給家裏寫信嗎?你什麼時候回家?澤慧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九日,何澤慧從德國致何怡貞:

衷心祝願!希望你們都好!你有父母的消息嗎?家裏怎麼樣?我很健康。主要工作除了物理之外,種菜和水果栽培。何澤慧一九四三年二月二十五日,何澤慧從德國致何怡貞:

你們怎麼樣?你有家裏的消息嗎?我挺好的。在我的花園裏有很多事要做。祝你們都好,身體健康。何澤慧一九四三年四月九日,何澤慧從德國致何怡貞:

你們和家裏如何?我挺好的。你們何時回家?如有可能,我將立即啟程。不久再見。何澤慧久無身在海外女兒的消息,再加次子何澤湧在日本留學,三子、四子何澤源、何澤誠在北平讀書,平素對子女要求極嚴的何澄,此時也抑製不住掛念兒女之心,在《大眾》月刊作《感懷》詩:

怡慧(何怡貞、何澤慧)無消息,時非湧(何澤湧)未歸。

源誠(何澤源、何澤誠)仍遠去,瑛慶(何澤瑛、何澤慶)尚歡依。

縱把慈心抑,難禁老淚揮。

家家離散恨,我較感傷微。

《大眾》月刊編者按:怡慧等辭,皆先生男女公子之名,留學歐洲或日本,尚未言旋也。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十一日,何怡貞通過美國紅十字會伯克利分部郵遞給家裏的一封信,非常幸運地於這一年的十月八號送達何澄手裏:

外孫女(葛運培)三月三十日生於伯克利,一切安好。庭燧被授予大學會員資格。經濟狀況良好。家中所有人都好嗎?

一九四三年一月二十七日,何澄給何怡貞回信:

家裏一切安好。明(何澤明)、兒媳和孫子都在北平。源、誠(何澤源、何澤誠)在去四川的路上。其他人還是跟以前一樣。有慧(何澤慧)的新消息嗎?

有了大女兒的消息,何澄最惦念的是在德國留學的何澤慧。還是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二十七日,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不久,何澄曾給何澤慧發過一封信,讓她考慮在明春畢業後,是否該從中立國回來:

慧女閱:

此次的戰爭恐非短時間所能止。汝之求學,似多一障礙。若能明春畢其業,則由中立國歸來,或尚非難。否則,今日之中立,明日或為交戰國,亦未可知也。汝細研究之為要。餘及汝母等均好,勿念。

匆匆此諭。

父手書中秋日

這之後,何澤慧的音訊一直得不到,讓何澄萬分不安。一九四三年七月間,何澄得到何澤慧平安無恙的消息,喜不自禁,即席寫下《寄澤慧二女瑞士》:

歐亞同遭劫火侵,是誰禍首恨難禁。

達觀似我頭猶白,純孝如兒感更深!

隻以兵凶殃世界,亦曾俗擾到園林。

七年不見音書少,消息平安老父心。

《大眾月刊》編者按:澤慧女士,留學歐洲,已得學位,近由瑞士轉到家書,故其尊人亞農先生賦詩誌感焉。

一九四三年七月二十八日,何澤慧也終於盼到了家裏的消息,令她懸掛了一年的心總算落了下來:

親愛的姐姐:

很久沒聽到你們的消息了。怎麼樣?昨天我得到父母的消息。家裏好,我也好。你的澤慧。

一九四三年冬季,何澄次子何澤湧從日本慶應大學畢業後,也聽從父親的教誨,像日本學生到中國旅行考察那樣,從生活層麵多了解一國的情況到底如何。他從東京到長崎,乘火車經朝鮮,到沈陽,下車後到哈爾濱看了看日本統治下的民眾生活狀況,又回到沈陽。在沈陽稍待,即乘車到承德——古北口——北平,在北平看望了幾位親戚才回到蘇州。他的歸來和已從北京育英中學畢業回到蘇州、準備投考西南聯大物理係的小弟弟何澤慶,給何澄和王季山帶來了極大的歡樂。

此時,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局勢已發生了重要的變化。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三日,《中美英開羅宣言》公布後,何澄做出了讓他的五個兒子全部到大後方重慶、昆明及抗戰前線山西去的決定。

一九四三年十二月中下旬,何澄雙眼仍看著報紙,與圍在他身邊的何澤湧和何澤慶留下了父與子的最後一張合影。

一九四三年年底,何澤源帶著弟弟何澤誠最先出發,經湖北老河口輾轉到重慶;一九四四年一月二十五日是農曆甲申年的春節,過了初五(一月三十日),何澤湧帶著到重慶投考西南聯大物理係的小弟弟何澤慶第二批出發,經安徽蚌埠,河南商丘,陝西西安、寶雞前往重慶;何澤明則在一九四四年四月,獨自先往山西、西安,然後翻越秦嶺到重慶。在山西太原,他還留下了故鄉的一處名勝美景照片。

何澤源、何澤誠到重慶,孔祥熙在上海的管家姚文凱的兩個妹妹姚文澂、姚文晉以及姚文凱的兒子、一個堂兄也要到重慶。經約定,何家兄弟和姚家一家人,分頭走,到了武漢再會合起來前往重慶。何澤源、何澤誠從蘇州坐船到南京,從南京再坐江輪到武漢,停下,在等姚家人的時候,查看如何走。當時從武漢到重慶有兩條線,南線是長沙,可長沙那麵日軍正在垂死掙紮,強弩南進,走不了,隻能走北線——襄樊。在約定的時間,姚家人沒來,何澤源、何澤誠決定先走。哥倆從武漢坐火車,到了蕭家港小站下車,被日本人攔住,隻好返回武漢。準備再走時,姚家人來了。於是一同改坐小船,有向導領著,在漢水上麵走了一程,再走陸路,到了樊城就跟在重慶的王徵(王文伯)聯係。王徵聯係了第五戰區司令長官李宗仁接應他們。沒多久,第五戰區就派了兩個人前來,問需要什麼幫助。何澤源說,怎麼能快點把我們送到重慶就怎麼幫吧。於是,第五戰區派了一輛汽車,把他們一行六人送到了老河口。陪同他們一行的人說,車到這兒就過不去了,你們翻山過去,走四天,到了巴東就有船了。交待如何走的時候,拿給他們一張五戰區司令部開好了的路條。這樣,他們坐什麼船都不用花錢。經過這麼來回折騰,到重慶已是春天的三月份了。在到達武漢的時候,何澤源、何澤誠哥倆就給父親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何澄收到信後,喜不勝喜,作詩送給《大眾》月刊,在一九四四年一月號刊出:

喜源誠兩兒遠遊

一紙書來語盡詳,跋山涉水苦全忘,

少年誌氣艱能旺,故國精神亂始強。

莫謂旅行無大用,應知閱曆豈尋常,

爾曹徒步兵荒裏,都是將來作事方。

愈曆艱難愈念親,孝思流露到風塵。

兩兒切莫傷離別,老父依然耐苦辛。

亂世清貧心自淡,全家快樂氣如春。

但期爾輩能堅忍,惡俗之中作好人。

《大眾》月刊按:源、誠為何亞老公子之名,近有遠遊,作此壯之。

何澤湧帶著小弟弟何澤慶這一路倒十分順利。他們走到蚌埠後,也給老父寫了一封報平安的信,說他們從蘇州坐火車到南京,然後乘渡輪到浦口,又乘火車到達了蚌埠,安全通過敵偽區。何澄接到何澤湧的信後,當下寫了一首《得自蚌埠來書》詩:

萬裏征途雨雪天,書來告我我應憐。

能相親愛真兄弟,莫忘艱辛比歲年。

閱曆漸多增理智,見聞稍廣減空玄。

爾曹異地如思父,父語遵循學聖賢。

這首情深意切的詩,是何澤明兄弟五人曆經艱險到達重慶後,由何澄的密友、時任國民政府蒙藏委員會委員長吳忠信親手交給何澤湧的。

除了這首《得自蚌埠來書》之外,何澄還對送兒子們到抗日前線和大後方,與抗戰軍民萬眾一心,打敗日寇充滿了信心,乃作《久陰雨喜除夕快晴》詩刊發在《大眾》月刊一九四四年三月號上:

忽忽今又逢除夕,艱苦七年愁裏過。

縱使閉門能種菜,卻難閱世不悲歌!

兵戈遍地仍如此,兒女四方將若何?

老眼喜看新歲換,明朝更有好晴和。

通過商丘、洛陽、西安、寶雞到達重慶的這一條路線之好走,完全出乎何澤湧的意料。在商丘至洛陽的路上,他和何澤慶不但沒有見到任何日偽軍,就連國軍也沒見到。最奇特的是,這段路途雖然需要步行,但有拉老人和行李的平車,隻要在平車上鋪上褥子,老年人也可平緩舒坦地通過。到了商丘,想象中異常艱難的路途更是便捷多了,從商丘到洛陽到西安到寶雞都有火車可以通行乘坐。而在寶雞,前往重慶方麵的大卡車上還有座位。到達重慶後,何澤湧就把這一路的見聞和交通情況報告給父親何澄。當何澄接到何澤湧的書信,知他們兄弟五人都已安全抵達重慶後,何澄在與何澤湧、何澤慶最後一張合影上親題:“三十二年冬攝於灌木樓前,三十三年春正月兩兒相偕遠遊,今已平安達目的地矣。”喜悅之情溢於言辭,再作《寄湧慶》,刊發在《大眾》月刊一九四四年六月號上:

離我出門去,能無久別傷。

慶仍嫌幼稚,湧尚不荒唐。

兩子心都善,青年誌更強。

同情難溺愛,天性忍相忘。

道路應多險,兵戈況正荒。

汝曹休忽略,斯世要思量。

萬事聞非見,千辛味勉嚐。

餘曾深閱曆,爾豈解炎涼。

克己追賢聖,交遊慎虎狼。

對人涵養貴,隨俗合流防。

惡腐均邪徑,中庸乃病方。

從容醫亂國,堅決救亡羊。

躐等行安速,澄懷理自昌。

虛榮何濟用,任意隻加忙。

老父言雖甚,前途慮異常。

真金堪火煉,瑜瑾發奇光。

在這首示兒詩裏,原先在何澄眼裏有時荒唐的何澤湧已被老父認為是“尚不荒唐”的了,不但不荒唐了,而且是“心善”、“誌更強”的有為青年了。知子莫如父,何澄的眼光真是曆練通達,多少年過後,他所預言的“真金堪火煉,瑜瑾發奇光”,真是在何澤湧和何澤慶身上散發了出來。

何澤源、何澤誠兄弟到了重慶後,先去找大表哥、時任中央機器廠廠長的王守競。王守競安排他們住在了中央機器廠駐重慶辦事處(上清寺)。後來,姚文凱親自來找他們,非讓他們和自己的妹妹、堂兄一起住在重慶南溫泉孔祥熙不怎麼住的孔園,有事等何澤明、何澤湧和何澤慶來了再說。

到孔園有一段很陡很長的石階梯。其建築為中西混合型,有廡殿式和懸山式屋頂,上下兩層。何澤誠在這兒住了不長時間,資源委員會要辦一個展覽會,何澤誠就幫著辦會展,又住回中央機器廠辦事處。會展結束後,資源委員會要給一些報酬,何澤誠說,我也沒做什麼,不能拿這種酬金。資源委員會的人見何澤誠真是不肯要報酬,就變通了一下,說,我們看你挺愛機械的,你看看展覽剩下的這些物件,哪些需要,就挑上幾件以後有用的。後來何澤誠要了一些修表的工具,直到現在還保存著幾件。

何家兄弟五人齊聚重慶後,吳忠信在住宅為幾位世侄舉行了接風家宴,這使何家幾位兄弟感受到了在淪陷區和遊擊區很難體會到的另一種父執之情和對抗戰充滿必勝心的樂觀氣氛。

在重慶期間,吳忠信和他的孩子們幾乎每周都要請何家兄弟在外吃一頓,聚談一氣,這更令何澤湧有點於心不安,想早點離開重慶,前往二戰區,到他叫閻伯伯所呆的那個“克難坡”,投身到抗戰之中。但就在等待音訊之時,卻又趕上他們很相熟的張大千伯伯的畫展在重慶展出。原來,張大千曆時三年在敦煌臨摹壁畫後,先是於一月二十五日在成都提督西街豫康銀行大樓舉行了“張大千臨摹敦煌壁畫展覽”,因觀眾異常踴躍,原定一月三十一日的展期不得不延期到二月四日才結束。由於畫展取得了巨大的成功,重慶國民政府教育部決定請張大千將臨摹敦煌壁畫展覽移師到重慶再行展覽,以鼓人心士氣。五月中旬,張大千率弟子數人赴重慶籌備展覽。這時,何澤湧和弟弟們與張大千見了麵,張大千也請這幾位世侄吃了飯,並詳問了何澄(張大千稱何澄為亞農八兄)買下網師園後如何修複的情況。最後,還給了何澤湧當時絕對買不起的五十元法幣的門票。五月十九日,畫展開幕,何澤湧一起來到上清寺中央圖書館,入場觀看張大千伯伯的畫作。何澤湧曾說,我是看了張大千伯伯的那些臨摹畫,才知道敦煌學的。也是見了張大千才知道,張善孖伯伯在一九四〇年十月六日為他八侄張心儉(張大千四哥張文修之子)作了一幅虎圖,並題:“勇猛精進,自力更生,八侄努力學業”等字之後,應重慶各團體舉行抗戰報告會,因積勞成疾,於十月二十日午前逝世於歌樂山寬仁醫院。對藝術家的作品對人民的教化作用,何澤湧也是看了張善孖一九三八年於上海八·一三抗戰周年紀念日,揮毫在兩大幅素帛上畫了一隻雄獅決目裂眥、四隻如鐵柱般的獅足踩踏在富士山上鬃張狂嘯的巨作《中國怒吼了》,才始信不疑的。

在重慶的日子裏,何澄五子還被父親的老友、上海商業儲蓄銀行的創始人、董事長陳光甫,蒙藏委員會副委員長趙丕廉請去吃了飯。

六月十四日,重慶國民政府軍令部部長的徐永昌聽說何澄之子來到重慶,放下手頭的工作,專門在這天的下午等在家裏招待了何澤明、何澤湧和侯少白之子侯子培。徐永昌在這一天的日記中,這樣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