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三四時間,何亞農之子澤明、澤湧及侯九之子培來見,俱來自北平,均屬優秀,尤以澤湧為佳。渠習醫官客夏,七月自日本、朝鮮、奉天、哈爾濱複折返奉,經承德而至北平。奉、熱、平火車已通。據述,去年七月間,其人民一般心理對於戰局知其難而有自信心,謂盟軍物質雖強,必能以精神克服之。仍以日俄戰爭之信念為信念,決無頹唐畏葸之狀。觀於此言,殊不似當時吾人想象敵之心理。渠又謂,去沙坪壩各大學觀察亦殊,與想象大異。應以為此間各大學學子必多有不切實際、烏煙瘴氣之愛國行動,乃竟多談戀愛,如此消沉。因又述及日本學生數人徘徊於遊玩場所之旁,為警察悉數拘去,加之訓誡,謂國難嚴重,出發,何心尋樂?責成其中之一年長者率之回校,學生奉命惟謹雲雲。以視我國學生之罵教員、偷鞋丁、搶胡豆為何,如東西二鄰之情形皆屬類似,而吾國朝野上下似猶未醒,可悲也夫。
對屬於小字輩的何澤湧的評價之高,對所提供的日本國內情況之重視,在厚厚十二大冊的《徐永昌日記》中實屬特例。
一九四四年七月,何家幾位兄弟在吳忠信、王守競的安排下,分赴各自工作學習的地方:何澤源留在重慶一軍用紡織廠任技術員;何澤誠和已經考上清華大學物理係的何澤慶由何澤明帶領從貴州到了昆明。何澤明在昆明機器廠電爐車間當助理工程師;何澤慶在西南聯大上學;何澤誠在西南聯大先修班上課。何澤湧則獨自從劍閣關到西安,又從漢中平原輾轉於秋林,於九月渡過距壺口瀑布下遊三百米處的懸空鐵索橋,來到東岸的二戰區司令長官部和山西省政府駐地,向閻錫山老伯報到。閻錫山的二戰區司令長官部位於一新溝,居所是兩孔窯洞,但洞壁是用白麻紙裱刷了的,辦公用品擺放得井然有序,顯得極其幹淨整潔。閻老伯見到何澤湧,先是問了一句:“你父親身體還好嗎?”何澤湧回答說:“還好。”就這麼一問一答之後,也沒再問及其他事情,閻錫山隨即提起毛筆在“第二戰區長官司令部用箋”的信紙上寫了幾個字,遞交給何澤湧說:“好吧!你到楊鎮西校長那個地方工作吧!”何澤湧就退了出來。出門後何澤湧還納悶:本來準備了好多問題,預備著閻老伯要問,沒想到就一句問候的話就完事了,工作了!原來閻錫山同父親一樣,與孩兒輩的人是從來不談政治的。就這樣,何澤湧便成為克難坡山西女子醫學校的一位教員。教授兩門課,一是德文,二是組織學。
何澤明、何澤湧、何澤源、何澤誠、何澤慶都到抗日大後方以後,何澄、王季山身邊隻有小女兒何澤瑛伺候左右。一九四四年正月,何澄為何澤瑛寫下一首《二老膝前瑛一人》,後被兒女們戲稱為姥爺的“表揚信”詩:
全家十口今留幾,二老膝前瑛一人。
操作都能本領大,艱辛不畏孝心純。
晨昏賴汝常常慰,歲月如梭刻刻新。
兵氣未銷情未減,八年離亂發成銀。
子女八人,今惟瑛女留侍左右,餘均散在四方。幸瑛女孝而能終日歡欣,慰我二老,使餘減去寂寞不少,感成此詩,寫示瑛女。
甲申正月真山老人
一九四五年春節一過,何澄即想等待時機前往重慶。為避敵偽眼目,他在《大眾》月刊二月號刊出一首《擬入靈岩山寺》的詩作後,就不在《大眾》月刊露麵了,等待次子何澤湧從山西回來接他前往重慶。
曾憶昔鄉賢,甲申悲痛年!
怕官非欠稅,尋寺不逃禪(青主先生詩句)。
虛境差如我,知心惟有天。
展觀遺墨跡,讀罷氣浩然。
無欲始能閑,閉門似入山。
明知難理喻,何必勉枝攀?
我豈高身價,人多比石頑。
失言不如默,搔首竹鬆間。
何澤湧在克難坡山西女子醫學校教學時,這裏已是經過四年多的克國難、克生活難的“克難運動”,使一個原先隻有六戶人家,三麵不是臨溝就是麵對著黃河,一麵通高原的葫蘆狀獨立山梁的小南村,已經發展成為可容納兩萬多人居住、辦公的山嶺小城。整個克難坡結構、布局是以內外兩道城垣構成的。根據自然地形命名的一新溝和二新溝居內,是核心地區;三新溝、四新溝、五新溝和西新溝為外城。在克難坡的日子裏,最讓何澤湧興奮的是,夜晚睡在那盤火炕上,可清晰地聽到壺口瀑布的濤聲。最讓他想不到的是,到了晚上,他不用因黑暗而仰頭看天上的星星點燈,也不用秉燭夜讀,這裏的電燈比重慶的還要明亮些,可自由自在地自編教材,自刻蠟紙講義,看書備課、給父親和哥哥弟弟寫信,內心充溢著壺口瀑布咆哮般的豪情在克難坡,何澤湧得到小弟弟何澤慶順利到達昆明,並在西南聯大物理係上課的喜訊;也得到妹妹何澤瑛的來信,說父親為了讓何澤慶好好讀書,把上海法租界內海格路衛樂園二十三號的花園洋房也賣掉了。這使得何澤湧在喜悅的同時,又增加了一份為父母分憂的責任感。每當發薪水之後,他除了留下必備的日用品花銷外,節餘的部分全都寄給何澤慶以補學雜費和生活費。
在克難坡工作、生活了幾個月,何澤湧初來這裏的興奮勁漸漸淡去,看著每天隻有兩孔窯洞的幾十個學生,他頗覺這樣教教書實在沒多大意思,萌生了離開這裏再行醫學研究的念頭。恰在此時,閻錫山患了糖尿病,二戰區需藥品,受閻錫山委派,一九四四年十二月,何澤湧從克難坡坐馬車走孝義、義棠,然後改乘火車到太原、北京、南京、蘇州,直至上海,為二戰區和閻錫山購買藥品。
一九四五年七月,何澤湧把購買藥品的事辦好後回到蘇州接父親北上。父子兩人先到北平。在北平,準備稍停後再到太原,到太原後經義棠到克難坡,與閻錫山會麵後再經西安、寶雞到重慶。七月中旬,到了北平的何澄,每日於親友相見,把酒當劍,述說這些年來分別已久的方方麵麵。七月底八月初,何澄的族侄、中共北平情報組織主要負責人何長謙,秘密拜見了何澄,並打算為八叔在西山找一個可以療養的居所。
八月十五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的勝利消息傳來,何澄想著何澤湧與他所說想離開老閻到別處另謀發展的事,便改變早先的打算,在北平暫時停留下來,想看看時局再決定行程。八月十七日,他給何澤瑛寫了一封信:
瑛女閱:
昨寄一書,想已收見。全麵停戰,世界和平矣。我們能如此過此難關,真是天佑。餘已無遠行必要,且老閻不日到太原,湧擬俟其到後再同餘前往,略周旋之即辭職另謀。蘇州情形如何?望詳告我。物品想必大落,此間已一落千丈,尤其是黃金也。餘現移東煤廠二十八號雨三處,甚幽靜,湧亦同住。匆匆此諭。
父手書八月十七日
日本無條件投降後,由於陸路交通阻斷,也由於何澄患病,一九四五年十二月二十日,何澄決定先讓何澤湧返回太原。次日,何澤湧背著行李和藥品乘火車走走停停,到了無法開行的地段下火車步走,到了可以通行的路段再上火車前行,於十二月二十六日到達太原。到達太原後,何澤湧即向閻錫山彙報購買藥品的情況並把他患糖尿病所需醫治的藥物一一交待清楚。閻錫山對何澤湧在國勢大變的局麵下,有始有終地辦好這件事大為欣賞,不但給他了一年的薪金,還補發給他全套的夏冬衣服。何澤湧把回到山西後的情形寫信告訴父親,並提醒父親由於石太線軌道常被破壞,旅客需背著行李和物品走一段路。
一九四六年一月四日,何澄在接到何澤湧來信的當日,就給何澤湧回了信:
湧兒閱:
頃接十二月二十六日書,欣悉一切。旅中情形如此困難,使餘聞之卻步矣。林君擬約其來,麵告彼等言語,艱澀行路更不易,不知彼等有此勇氣否。瑛時有信來,家中均甚安好。誠已過長沙,想不日可到家矣。吳日升昨飛來平,汝大哥托帶之款當交清矣,尚不失為好青年也。伊甚想與汝見麵,聞汝方行,頗為悵恨。餘一時不想回晉,究不勝往返其勞,且不願與新貴同乘飛機也。決在海澱村物色一屋,正托人進行中……閻老伯病雖慢性的,但不易根除,勞心過度,更非所宜,應勸其節勞為要。□是日本訓育民主監督,馬是中國訓育監督也,此舉三國外長會議之結果。人不爭氣,應有此情勢,無可如何者。匆匆此諭。
父手書
一月四日
第二天,何澄又將何澤湧回到太原後的情況寫信告訴何澤瑛:
昨日已得湧自晉來信,沿途固甚苦,幸尚未遭危險。伊離晉已十二個月,到後竟將十二個月薪水全給,且給冬夏衣服。老閻對彼可謂情甚厚矣。但老閻現患糖尿症,不健康可知矣。慶處有信否?頗為懸念也。
草草此諭
一九四六年三月,何澤湧被委派到山西川至醫科任副教授。日本投降後,閻錫山回到省府太原,派山西女子醫學校校長楊鎮西接收了日本人辦的桐旭醫專,將山西女子醫學校改為川至醫學專科學校,並遷至原桐旭醫專校址。桐旭醫專原址在太原精營東二道街(現今山西醫科大學第二附屬醫院處),占地麵積八萬多平方米。主樓為兩層磚木結構,造型為日式。樓東為圖書室,西為病理教室。各種科研教室、學生宿舍、教授宿舍、運動場以及醫學院的各種門診室、病房等等很是齊全,醫學儀器和教學設備較完整,比之克難坡的山西女子醫學校的條件要好出不知多少倍。在病理室,何澤湧還碰到一件非常有趣的事。在桐旭醫專教授組織學、解剖學的日本人江口,原來是他慶應大學醫學部的校友。他很想見見這位沒有見過麵的校友,但聞說已被遣返回日本,這使他深感戰爭的無情。上世紀八十年代,何澤湧應邀請到日本進行學術交流活動,還曾向日本同學打問過這位叫江口的校友現在是否還活著,在什麼地方供職。有知情的同學告訴他,說江口自中國回來後,在家鄉開了自己的診所,當了私人大夫。也是在這所接收過來的桐旭醫專,何澤湧還欣喜地發現了兩大木盒組織切片標本,玻璃片上都貼著慶應大學的標簽。這些組織標本為何澤湧以後從事教學和研究工作提供了極大的便利。
此時的何澤湧無心在山西工作,想辭職到別處幹一番醫學研究事業。何澄對他這種不安於現狀、處處都要理想主義的思想給予了婉轉批評,並於三月五日寫信給何澤瑛說:“湧已到並,仍感覺不滿意,擬辭歸。現在各處相同,必理想者絕對無有任其所想可也。”
也許是為了給何澤湧一個安慰,三月十三日,何澄又給何澤湧一信,告他準備跟琉璃廠開古董鋪的山西老店——英古齋的楊掌櫃到山西看一看有無千年以上的古董可買。何澤湧得悉父親要來山西的訊兒,真是天天盼著。然而,北平在三月十六日突然下了兩天兩夜的大雪,何澄因“積有尺餘,交通不便極矣,因此不能出門,終日在室內吟詩寫字”。之後,又因國共兩軍在東北進行了一係列的接收內戰,何澄認為:“東三省雖雲好轉,不過由急性症變為慢性病了,中國亡不了亦好不了,欲望太平,實難實難!”(何澄於一九四六年三月十七日給何澤瑛信)因為時局關係,遼津鐵路不通,正太路也是時通時不通,何澄到山西與閻錫山一晤的打算一拖再拖。稍後,何澄又有了“必在此玩的興盡即歸蘇矣”的打道回府的打算……這令何澤湧十分失望。
何澄困在北平期間,好事連連。先是他的親戚孫山甫被派為國民政府北平市的接收大員,再是何乃瑩的大女兒何兆英的次子、何澄的侄孫李方玉(南開大學政治係畢業,曾為閻錫山的機要秘書)也被有關方麵派為北平市的接收大員,經過他們的互助,原王大人胡同“真山園”似有收回來的可能:
瑛女閱:
……
小阿姊(何澤慧)、大阿姊(何怡貞)都有消息,使吾尤喜。餘現移居汝十二叔(何子京)處,此後來信寄牛八寶可也。
王大人屋亦正設法收回,如能辦到,自然搬回去。
餘近來身體甚好,舊病幾完全好矣。勿念。匆匆此諭。
父手書
十月二十三日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何澄離別了八年的老朋友王徵被國民政府派赴長春,與蘇聯方麵商談中長鐵路共同管理之事歸來,給何澄講了重慶方麵和此次前往東北的諸多見聞,引起何澄的高度重視。十一月九日,何澄就將這種擔心寫信告訴了何澤瑛:
……
內亂日甚,緩和日遠,北方更甚於南方。餘北居隻因空氣幹爽,身體較好,毫不足戀也。俟明春海路通順即歸蘇。
東北情形甚惡,接收困難極矣。王文伯日前來平,轉赴長春,彼到長春便知難矣。聞吳禮卿(吳忠信)處亦不安定,情勢正成無可如何,乃天意也。奈何奈何。
草草此諭
父手書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九日
鑒於國內形勢的不明朗,何澄在十一月二十八日又給何澤瑛寫信,讓她寫信告訴何怡貞、葛庭燧,不要回國為妙:
瑛女閱:
昨寄一書想已收覽。彙款事如(請)托柏晉帶來亦可,汝可與商之。廉泉來亦無妨,各處皆相同也。餘不寫信矣。汝可信給怡貞、庭燧,不必思歸,回國反不如多在國外求學為妙。三千美金現在是不容易得的。照片留存蘇可也。望將蘇州油鹽柴米行情時時告我,此間已飛漲矣,窮民幾無辦法,奈何奈何!
匆匆此諭
父字
十一月廿八日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十八日,何澤瑛收到大姊從美國轉來錢三強寫給何怡貞的一封信,是說他和何澤慧已經決定結合為科學伴侶,但依何澤慧的意思,必須要給父親何澄寫信說明情況,父親同意後,才可辦理正式的手續。於是,不知道該如何說明這種事的錢三強就寫信給何怡貞,請她轉告“老泰山”何澄。收到這封信後,因事情重大,何澤瑛當日就轉寄給北平的何澄了。十二月二日,何澤瑛又收到何怡貞寫給家裏的另一封信。十二月四日,何澤瑛給何怡貞回了一封很長的信,詳詳細細地說了家裏方方麵麵的情況。這封信,把家裏事情講述得清清爽爽,對兄弟姊姊事狀和性格的描述生動逼真;既有幽默的段落,也有自己對人生的思考,還有對花木的喜愛;對抗戰勝利後,國共即將內戰,一般民眾心理的分析,高超深刻;另有對懶惰之人的氣悶,對小阿姊何澤慧和錢三強戀愛之事的有趣坦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