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章 閱世一生不悲歌(3 / 3)

大姊:

十一月十八日收到十月廿四號航信,十二月二日收到十一月五日的。這麼久沒有信,當然分外欣慰,尤其是知道大家都平安著。第一封我已當時轉寄給父親,第二封預備今天發出。現在我來報告一些這兒的情形:

父親是今年七月和小阿哥(何澤湧)一同去北平的。當時的動機是耐不住蘇州的黃黴天,更耐不住這兒沉悶的環境,就毅然帶了全年所需的衣服來一次遠遊。打算由平而山西而西進入川。到平後曾因應酬多,肚子吃壞,又加久別重逢,戀戀不舍,一再延遲。同行多人先走了,就在這當兒和平消息傳來,所以至今仍留在北平,住十二叔家。身體健壯,興致很高。因為一則現在南北交通不通(除非有特權搭空機或軍艦等),一則父親怕在南方過沒有煤用的寒冬。所以擬明春再作歸計。小阿哥將回山西去,正在候通車。

源弟仍在山西,不常來信。

誠弟(何澤誠)據慶(何澤慶)的來信,得悉已上歸途,但由昆明經貴陽走陸路,一定很費時日的。

大哥仍在昆明廠內。本已被派為至東北接收工廠人員之一,現在因時局關係,不能有所行動。來信說:“時局不清,東北去不成,閑散過日,比勝利前精神更形痛苦……”

慶弟尚安順。和平前東西交通阻隔,托人間接彙去的錢至今沒有收到(相當數目的錢,是去年賣掉衛樂園二十三號的一部分),因之使誠、慶、源、小阿哥等很拮據了些時日。現在彙兌通了,信已十分便利,所以已兩次彙錢給他們,又加伍克家已升任總理,對我們更可方便些。不過慶弟對錢財一向無特別興趣,也無“理財”之能,所以他來信說:隻要每月寄他一萬元,錢多了反無辦法。他來信幾次都提到收到你寄去的藥,並且似乎很想寫信給你不要再寄了。因為他總以為:“這麼一小包藥,大姊貼了如此多郵票,我又花了如此多的稅(幾千元)”;又說:“花了整一下午,跑到郵局領取,在街上人車雜亂,頭都弄昏了……”他們的學校大概明年暑假搬回去。

現在講到家中僅剩的三位了:

母親在我看來,仍如幾年前一樣健壯,或比二三年前更好些,小病也不生。家中人少,飯食等由我支配,所以整天十分逍遙,親友家走走,在家弄弄花草,興致也不差。

四哥哥(何澤誠)比在北平時更閑靜,可以整日不說話,不出門。除了吃飯,房門也不出。去年曾測得“血壓高”,盡量少食肥肉好些。現在父親不在家,我們蔬菜比肉吃得多,所以四哥哥的情形也更好些。他在我家是什麼都不參加的。他的興趣不佳,已近乎怪癖了。

至於我自己,大多數的改變和事情是不自覺的,有的方麵退步,有的方麵進步。你們回來一看自然就明白了。身體依然很好,力氣鍛煉的大些,學課方麵的東西忘記的很可怕了。我竟懷疑以後是不是仍能繼續進學校去!但我打算——至少希望再試試看,隻是不願意再入東吳,也不願意再讀“醫預”了。現在的計劃就到這兒為止。目前的瑣屑工作很多,很忙。我時常弄得手忙腳亂而猶不能把想完成的事一一如期結束。因為現在家中四人(一個心地純正,思想簡單——簡單的可驚,態度討厭,沒有力氣的女仆。她所有的事是燒飯——僅僅飯,洗碗,掃地抹桌),我是最年輕力壯的,所以我就得負最煩重的責任了。

家中一切安祥,美麗。花果樹木按期生長,開花結實。現在:菊花剛過,楓葉正紅,天竹、鳥不宿,已很成熟了。菜地上出產豐富——蘿卜紅的、白的、青的、黃的都有。菜有青菜、白菜、芥菜、菠菜、芹菜、韮菜、紫葉苔、茄子、辣椒、烏筍、大蔥、洋蔥、香菜、豌豆、蠶豆,還有一大片麥。

你問我們要什麼東西?我覺得我們什麼都不需要。若是你一定歡喜寄來,那麼什麼都要。

還有你們上次信上所說的:你們在明年秋天以前不預備回來。我想我們大家都不會表示什麼反對的,但在心理的、自私的意思是你們愈早回來愈好。

照片上:你比以前瘦,葛姊夫沒有改變,葛運培與七姊的婷婷像的無人懷疑她們是兩個人。當母親拿照片給婷寶看時問她:“這是不是你的照片?”她說:“是的,恐怕是在上海時照的吧!”好笑不?她儼然是“學生”了。不知她平常說的是南方話,還是北方話,或者中國話,還是美國話?

關於小阿姊(何澤慧)的事,我們都很高興聽到她的消息。但不知到法國後是否就打算回國?錢君(錢三強)的大名,在我第二次聽到。第一次是去年五月,小阿姊由瑞士轉來一信中說起他,叫我轉告錢的家中說錢三強在法國安好等語,故知道錢的父親就是錢玄同先生。現在你又提到他,當然在我似乎“早已認識了”。你的信寫的曲折,或者錢的句子造的曲折,因此母親看了幾遍也沒有看出你們的意思。我至今沒有解釋給母親,因為我想把這些令人喜歡的事慢慢地露出來,會使人得到長久和平衡均勻的感情。但一半是有些“捉弄”母親的意思。當然,不久自然會忍不住心中的暗笑而會大笑著告訴母親的。想你不致責備我如此的頑皮(現在母親似乎已明白了)。

你提起中國國內的情形,事實上我們知道的除比你們知道的瑣碎外,並不見得比你們曉得更多。交通一斷,南北兩地相隔猶如中外,消息來源也僅靠編輯過的報紙而已。這兒一般老百姓的心情都不好,由希望過高而失望很大,由失望而悲觀,由悲觀而消極,因之造成“得過且過”的心理,更進而更自私了。這是我僅能奉告的實在情形。不知這些是不是會嚇的你們不敢回來!

小阿哥來信囑我多讀書少發議論,少說廢話。但是我這信占了三大張紙,大不該!大不該!以往不究,就此停筆吧!敬祝快樂。假如這信到時已屆新年,那麼順便在此恭喜恭喜!並候姊夫、運培好!

十二月四日

十二月五日,何澄收到何澤瑛轉寄來的何怡貞和錢三強說明和何澤慧這層意思的這信:

怡貞女士:

我是從來尚未與您通信的人,請您原諒我的冒昧,並且請你原諒我對您的稱呼。

我最近收到令妹澤慧的信,她叫我轉寫一信給您。

澤慧同我是在清華大學時的同學,一九三六年她到德國,一九三七年我到法國,在居裏實驗室從居利歐夫婦作關於放射學原子核物理的研究工作。因為戰爭的關係,我們於一九四〇年論文完結後,都不能回國。自一九四三年冬起她因柏林有受炸的危險,[新]柏林至海德堡從波德教授作原子核物理方麵之工作,極得教授之讚揚。由她的信中知她對於這門物理非常之有興趣。因為工作的範圍相同及互相認識的經曆,我們最近決定將我們未來生活及工作完全聯係一起。但是澤慧因為有點小孩脾氣,所以叫我向您報告我們的決定,並且希望您能有機會時,代向堂上報告。我們現在尚處於異國,所以沒有任何儀式,但是我們相信我們的決定已經如同有過儀式一般。至於將來的事情,尚希望您指教。

現在澤慧尚不能離德,我希望她今年底或者明年初能出德。出德後的事尚未有具體計劃,原則上她可以到法國,因為我是法國科學研生部的研究員,可以代她想辦法(工作及生活方麵)。但是我現在被派到英國作數月的實習,不知將來情形如何?也許我預備在英住一個比較長的時間。若是這樣的話,還是澤慧到英國來好,因為英語對她方便。另外在亞洲戰事未完時,我們曾作回國前到美一年半載的計劃,但是現在環境變了,我們似乎又覺得應該明年春夏回國,作點建設工作,以盡我們數年來未參與“為祖國戰”努力的國民義務。你們二位也許對這些事情有類似的考慮,所以很想聽聽您的高見,並且對於現在美國原子核物理實驗室現狀也請告訴一些消息(因為以往有原子炸彈之軍事秘密問題),還有到美國手續及獎學金諸問題,希望您都能代為勞神打聽一下。聽說對於外國人不如以前方便。

您住在Cambridge,不知認識汪德熙先生否?他也是我們清華同學,化學係的。如果有機會見到時,請您代向他致意,並且告訴他的兄嫂汪德昭夫婦尚在巴黎,生活如常。

聽澤慧說葛先生是個物理學家,曾在加大物理係作研究。我聽了之後非常之高興,第一與認我一個同行的先進;第二從此更可有地方請教了。若是葛先生不棄的話,希望他不吝加以指教。

匆匆不盡,敬祝

儷安

錢三強敬上

一九四五年九月十日

……

附:澤慧的意思是叫我將我的“情形”告訴您,請您轉告堂上。我想不知應說什麼好,隻好寫一點“曆履”罷。

錢三強,浙江吳興人,民國二年生,清華大學物理係畢業(一九三六),國立北平研究院物理係研究所研究助理(一九三六~一九三七),考取中法教育基金委員會留法“鐳學”公費生(一九三七),至法居裏實驗室作放射學之研究工作。法國國家博士(一九四〇),居裏公費生(一九四〇~一九四三),法國科學研究部研究員(一九四三~),現在被研究部派至英國各實驗室實習數月。

何澄不似王季山,看了幾遍還不知道錢三強在跟大女兒說什麼,馬上就明白自己的女兒找了一位好女婿。十二月十二日,他異常高興地給何澤瑛回信:

頃接十二月五日信,並汝大姐信,一切均悉,甚慰。慧總算有結果矣,使餘減一責任矣……

有感於抑或爆發國共內戰,何澄對何怡貞和葛庭燧想近期回國的打算,不是很讚同。在此之前,何澄曾讓何澤瑛寫信給何怡貞,“不必思歸,回國反不好,多在國外求學為妙”。在收到何怡貞的此番來信後,他親自寫信給何怡貞,讓她對二戰結束、中國抗戰勝利後的形勢不要太樂觀:

怡女閱:

頃由蘇州轉來兩信,得悉汝等情形甚好,又慧處情形使餘無過慮矣。

八年戰亂,無一人得安樂。今雖停止,然世界上問題尚多,樂觀尚早。總而言之,人類任性衝動,難有止境,無論好事與壞事皆是矛盾的,斷無了時。如果無此現象,惟有無人類,無世界。餘北來養病,近尚舒適,一切知足達觀,則天地自寬矣。匆匆此諭。

庭燧同此。

父手書

一九四五年十二月十三日

一九四五年十一月中下旬,張大千從四川飛抵北平,寓居頤和園萬壽山養雲軒。這一下,何澄的精氣神都好了許多。十二月十五日至二十八日,張大千和北平名畫家於非闇在中山公園永榭舉辦聯合畫展,惹得何澄天天過去和一幫畫壇老友相見把歡。一九四六年二月一日,除夕,何澄是和張大千在所租頤和園養雲軒寓所過的。吃年夜飯,談天說地,其樂無比。張大千在這一天,仍按過去的慣例,逢年過節就要送給“亞農社長”一幅畫,作為開歲禮物,乃將作於一九三八年的一幅《獨樹老夫圖》送給闊別了八年的何澄。

一九四六年二月二日,何澄在大年初一就迫不及待地把這一好消息寫信告知何澤瑛:

瑛女閱:

元旦(今日)接二十九日書,一切均悉。此間過年尚不寂寞,除夕在大千家吃飯談天,亦甚樂也。惟此地花草奇貴,室內無梅花一盆陳列,略嫌幹燥。我家之古盆梅如何?(按:何澄所問古盆梅係指葉恭綽送給何澄的古梅花盆景)。此物為稀世之寶,務望好好栽培之。能攝幾張照寄來否?或將前拍之影寄來亦可。吳日升不日返蘇,此地詳情問彼可也。

匆匆此諭

父手書

元旦夜

一九四六年的三月間,何澤瑛收到父親的信,幾乎都和張大千有關:

瑛女閱:

吳日升即將返滬。曾交其帶扇子二把,是最近請張大千畫者,甚佳也。餘將移住頤和園。因大千租得屋,為我留三間,甚寬適。現在尚冷,擬月末搬去。但城內仍照舊留屋,兩麵住住為便也。湧已到並,仍然感覺不滿意,擬辭歸。現在各處相同,必理想者絕對無有,任其所願可也。

匆匆此諭

父手書

三月五日

倘有便人,可將張大千所畫之四幅,又美人一幅及所繪之灌木樓圖托其帶北。吳日升或有辦法也。古畫不必帶矣。張(大千)畫此間甚貴,且不如從前作者。

匆匆再給瑛女

父字

三月二十三日

瑛女安閱:

吳日升昨在平送我東西貴重且多,無以為報,請大千為寫扇麵,並將餘送大千還川詩書之寄贈。俟其到蘇,麵交可也。此間亦連日陰雨,頗似江南矣。

匆匆此諭

父手書

三月二十九日

三月十六日,北平下了一天一夜大雪,積雪尺餘,不能出門,何澄“終日在室內吟詩寫字”,不亦樂乎之際,也不忘國內的政治局勢,也像這竟日大雪一樣:“東三省雖雲好轉,不過由急性症變為慢性病了。中國亡不了,亦好不了。欲望太平,實難實難。”

三月二十三日,張大千飛回四川。何澄也準備移居到張大千為他租下的頤和園養雲軒。

四月十三日,何澄搬進頤和園養雲軒。十四日,乘傅作義辦公處派來的大汽車進城接張大千四兄張正學(又名揖,字文修,名醫),他二哥何厚貽,老友侯少白,兒媳吳君珊,長孫何長孝,三子何澤源等等十餘人同來遊園。這一天,何澄與他二哥、長媳、長孫分別留下了生平最後兩張合影。當晚,其他人都回城,隻有張正學陪他留在養雲軒居住。四月十四日,何澄給何澤瑛寫信說:“養雲軒,開朗而幽靜,鬆柏繞屋,紅黃花滿院,有鮮魚可吃,青菜亦新鮮,真神仙所不及”。然而,這種神仙也不及的日子尚不足一月——五月十一日,何澄就因腦血栓在北平東交民巷法國醫院悄然離世。

何澄離世之前,在養雲軒曾寫有“是非場裏身抽出,煩惱叢中頭怕回”詩句,親友們在辦何澄喪事時,發現了這兩句詩。有的認為是何澄自撰的挽聯,有的認為是何澄不願再談論國共內戰的政治苦惱……

何澄的喪事由京城內八刹之一的嘉興寺住持操辦。傅作義將軍親自送了緬懷這位軍界前輩的大匾。在北平的親戚們想方設法買到了北平城內唯一的一口楠木棺材,裏麵放進了一副眼鏡,一根他自用的紫檀拐杖。墓地選在了上風上水的西山福田公墓。

出殯的那天,駐守在西山的傅作義部一個師的官兵應聲下跪,齊刷刷向何澄行了最後的大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