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了南下江西“剿匪”的消息後,董振堂一連幾天陷入極度的憂愁和煩悶中。除夕晚上,他沒吃一口飯,一個人待在臥室裏,思緒紛飛,心事浩茫。他覺得渾身無力,百無聊賴,隨便往床上側身一倒,從枕頭底下抽出那本看得還剩最後幾章的《政治經濟學大綱》。他想借看書驅除心中的苦悶,熬過這個令人心煩意亂的除夕之夜。可是,他的眼睛雖然瞅在書上,心裏卻亂得像一團麻,理不出頭緒來。他使勁拍著腦門,把書隨便往床上一扔,心不在焉地站起來,在這間小小的鬥室裏,推磨似的踱起步來……
窗外,從街上傳來了爆竹聲。他長歎一聲,心裏說不出是一種什麼滋味。他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感情,希望心情略微好一點,再怎麼著也好過了這個難熬的年節。可是,惆悵、失意、痛苦和茫然,像一張張無情的網,這時,隻有在這時,他第一次真正感到孤單了。
他覺得房子裏太悶,空氣像是凝固了,令人窒息一樣的難受,憋得一陣陣喘不過氣來。他猶豫了一陣,終於披上大衣,推開門走出房間。
街道上到處是紙炮炸飛的紙屑,空氣裏彌漫著一股火藥的氣味。他雖然多少個年節都是在戰馬背上和硝煙炮火中度過的,可是,此刻他卻不免思緒萬千。他想起了童年時家鄉的除夕夜,想起了勞累一生到老來身子像彎弓一樣的父親,想起了每逢年節總要為他偷偷抹淚的霜發老母,也想起了那次在洛陽車站上送妻子回老家時的情景,眼前仿佛又浮現出妻子探身車窗外向他一個勁地揮手的情景和那雙滿含著依依別情的閃著淚光的眼睛……
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想我董振堂戎馬沙場多年,到如今圖了個什麼呢?既不能救國,又不能救民,何不趁早解甲歸田呢?那樣的話,雖不能盡忠於國,難道還不能盡孝於父母嗎?
他這麼苦思冥想,不知不覺地出了西城門,來到運河邊上。
他腦海裏浮現出過去的一幕幕情景。
想著想著,他禁不住心潮澎湃,熱血沸騰,信口哼出劉伯堅寫下的《北伐歌》來。
大軍東出潼關去,
不怕死,不偷生。
打倒張作霖,
消滅奉魯軍,
會師中原入北京……
這支歌兒,他和戰士們在北伐時期唱了何止千百遍!那時候,呼呼啦啦,轟轟烈烈,大旗指處敵膽寒,軍民一心凱歌高。
可是,眼前又是怎樣的一種局麵呢?我們的出路又在哪裏呢?蔣介石軟硬兼施,讓第26路軍南下江西“剿匪”。“剿”的什麼“匪”?別說是他董振堂,就連廣大士兵都知道,蔣介石的“剿匪”,實際上就是去打共產黨領導的紅軍。蔣介石陰謀讓這支雜牌軍與紅軍殘殺,兩敗俱傷,他好從中坐收漁翁之利。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有誰還願意替他發動的禍國殃民的內戰去充當炮灰呢?
運河水在永不停息地流淌著,發出一陣陣沉悶的濤聲,夾雜著亂七八糟的殘冰碰撞聲……
他沿著去河岸邊的小路,朝著前方,漫無目標地走著。
他一路走,一路想心事。
自古以來,忠孝難兩全。國家興亡,匹夫有責。我一個堂堂七尺之軀,倘在眼前這種情況下解甲歸田,豈不是半途而廢?要真那樣的話,既不能盡忠於國,又不能盡孝於父母,反被天下人所笑罵!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老天哪,何處才是我董振堂的出路呢?
他獨自一人沿著運河溯流而上,心情像隆冬的運河流水一樣,冰冷而壓抑。
前麵出現了一片燈光。他知道那是學兵連的駐地,便信步朝燈光走去。
忽然,身後響起一串熟悉而又急促的腳步聲,他敏捷地往路邊縱身一躍,正好跳在一棵大樹的旁邊,左手扶樹貓下腰,輕喝一聲:
“誰?”
“我!”
隻一聲,董振堂便聽出是高誌中。便低聲問:“你怎麼知道我在這兒?”
高誌中緊走幾步,來到董振堂跟前,氣喘籲籲地說:“我聽哨兵說你朝這邊來了,就尋來了。”
董振堂看了看機靈而又忠誠的小高,心中感到莫大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