廟中靜靜的,時光流淌,廟頂漏下來的光柱已經歪了很多,也淨了很多。其中一道光柱靜靜的照在李響皮開肉破的手腕上。一片雪花落在手腕處的血汙處,一半已經融入凝血裏,一半兀自晶瑩的招搖在陽光下。突然,有一隻手探進光柱中,輕輕拾起那隻軟綿綿的手腕。半晌,有人輕輕歎了口氣,又將他的手腕放下。這一下觸動傷口,李響身子一抖,疼得醒了過來。
那人道:“現在後悔了吧?”
李響循聲望去,他的視線穿過灰色的光柱,看不清光柱後那人的相貌。隻見那個人的半個肩膀,一條腿都在光裏,丹袖紫靴,紅得眩目。李響腦中一陣恍惚,閉目道:“你……你是誰?”
那人的聲音聽來忽近忽遠,讓人捉摸不清,道:“我是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是誰?你已不是天山弟子,十幾年所學也一並付諸東流,天下間再容不下你--你是誰?”
李響的身子一動,腫脹的臉上雖然滿是血汙,但那個人還是清清楚楚的看到:李響在笑。李響笑道:“我是誰……我是李響……木子李,響當當……”
那人不料他如此強硬倨傲,微微一愣,笑道:“好!李響--李響!你的事情,我都看見了。這件事,你做的後悔不後悔?”
李響這時候又痛又冷,隻覺得天旋地轉,閉目道:“你要是來教我做人的,就趁早滾蛋吧!”
他出言不遜,那人倒也不以為忤,讚道:“果然是少年意氣,不知好歹。”李響哼了一聲,正待反駁,突然間隻覺得兩肩劇痛,那人不知何時已潛到他的身後,為他接上了關節。接著左臂一麻,已隔著衣服摳住了他的斷筋。一麻過後,便是疼痛,這疼痛已非常人所能忍受,李響大叫一聲,終於再昏了過去。
忽明忽暗,李響浮身在一片沉沉虛空中,四肢不能動彈,雙眼看不到光明,身遭卻有一個聲音縈繞。那聲音仿佛不是他耳朵聽到,而是在冥冥中響起,穿透了他的整個身體,道:
“李響,你耳後見腮,腦有反骨,不甘寂寞。注定不能見容於師門。如今你已被逐出天山,人單勢孤,雖有大誌,不成大事。須得要再尋著六個與你骨相相同的反骨背心之人,以‘七殺’之勢上合天命,方可一踐你的野心。手腳我幫你接好。天地為爐,萬物為炭,你是神兵利器還是頑石殘鐵,將來能掀起什麼樣的浪頭,你做給我看吧!”
李響奮力睜眼,模模糊糊的,那紫靴人的身影閃出廟門,慢慢融化在門外的白光之中。隱隱約約的外邊傳來一聲悠長馬嘶,旋即馬蹄聲如暴雨從地上湧起。李響心頭一鬆,再也撐不住,眼前一黑,終於徹底失去了意識。
二、逃婚葉杏
黃河進入甘肅,峽高水盛,搖搖擺擺的如懶龍翻身,將一路高山劈斷,奔騰咆哮。時值初夏,驟雨初歇,但見山洪恣肆,泥沙俱下,一條河又寬又急,濁浪滾滾,吼聲隆隆。兩岸草木葉綠,一派生機盎然。
距蘭州城三百裏,有葫蘆峪地勢平緩,河麵寬闊。濁浪至此,微微一歇,已可見有零星的羊皮筏子穿梭兩岸。那筏子以羊皮充氣,架以木架載人,最是輕巧。黃河中漩渦多,等閑的木船進入,扳不過頭,十有八九要人仰船翻,唯有借著皮筏之力,隨波行走,方能通行兩岸。這時兩岸幾個手段高明的水手冒險下水,存心賣弄,一聲花兒“黃河上渡過了一輩(呀)子,浪尖上要花(呀)子哩”,唱得天地間一片遼闊,直麻到人心裏。兩岸碼頭,有等著過河的轟然叫好。
這渡口因為大雨,已經封了兩日,到今早天晴,兀自水猛,不能渡人。到了這時,已在兩岸各積了百多名的渡客,望著水心焦。蘭州本是絲綢之路的重鎮,茶馬互市的中心。因此上,此處的渡客,也多是慣走遠路,風塵仆仆的商賈漢子。其中更是服飾各異,容貌絕迥,更有高鼻深目的異族混雜其中。
六月的天氣,上午的陽光正漸漸有了熱度,可是給喧騰河水一吸,燥熱中又沁著絲絲涼意。北碼頭旁的柳樹下,人們一邊張望,一邊說些閑話。出門在外跑生意,哪能不和人打交道?可能別人的一句話也能讓你發達了呢?
眼看水路漸通,忽然間從北邊來了幾個青衣後生,七手八腳的將十幾棵垂柳全被掛上了喜綢。細枝柔緞,紅綠輝映煞是好看。渡客們兀自新奇,已有河裏的艄公唱問道:“張小乙!霍大官人家的喜事還是今兒麼?”
那叫張小乙的將手攏了個喇叭,答道:“是啊!大爺說,喜事不延期,天晴便是好日,午時便操持拜堂!這就讓你們都過去呢!”
渡客們隱隱覺得不妙。果然,兩岸的艄公怪叫幾聲,齊齊撐筏子過來。南碼頭的開了鍋,又叫又罵,可是一眾艄公隻是嘻哈說笑,陸續來北邊上了岸。北碼頭的渡客慌忙想攔,有艄公道:“各位客官,葫蘆口霍大官人家的喜事,既然賞臉招呼了咱們,誰敢不去呀?你們等一會,一兩個時辰,咱們自然回來渡大家過河。”
有渡客氣急敗壞,口不擇言道:“霍大官人?霍大官人是什麼東西,憑什麼不讓咱們過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