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枝單手被他扣住,扭在半空,帶得整個身子都有些歪了,卻坦然道:“狄公子,算我對不起你,可是我真的不能再耗下去了。你不願為我贖身,不願娶我進門,我都不恨你,你就給我一條生路,讓我和羅公子走吧。下半輩子我給你日日上香,不忘大恩大德。”
“我不是不願娶你!”狄天驚氣得眼前發黑,真不知道這女子上次聽話時,耳朵長在哪裏,“我是不願你變成個花瓶裏的假花,所以讓你留在杏子樓,該玩玩,該鬧鬧,像枝野杏花似的熱熱烈烈的給我開著!”
“我是人啊!”蘭枝無可奈何的笑道,“我隻是個女人而已,我想從良、想嫁人、想生孩子、想讓人擺到花瓶裏去--那是女人的好歸宿。為什麼你就非要讓我別幹這些事呢?”
狄天驚愣了。他眨了眨眼睛,蘭枝的反駁,卻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怎麼會有人這樣自甘墮落?自己千方百計,想要讓她自由的、完整的活著,可她卻毫不理解?
他的心突然冷了下去。手慢慢放開,人也閃到了樓梯的一側。此前蘭枝是他的愛侶,他當然要努力挽回;可是現在蘭枝隻是一個愚蠢的、世俗的女人而已,他又何苦為了她而失態呢?
蘭枝仍是舉著手,直到他真正退開,這才把手放下,低眉斂裾,蓮步生風的從他身邊走下去了,狄天驚一屁股坐在樓梯上,嘲弄的看著看她生疏、做作的背影。
“我還以為你是可以理解我、包容我的女人。”狄天驚突然開口,視線收回到自己架在膝蓋上的兩手上,“我這次出門,險些不能活著回來,所聞所見,都曾給我極大的衝擊。我累壞了,我幾乎撐不住了。我拚命趕回來,以為見到你,就會得到安慰。可是沒想到,”他又笑起來,“你也並不懂我。”
蘭枝的背影僵了一下,然後繼續步下樓梯。直到雙腳落地,這才突然回身,露齒一笑:“狄少爺,你累了,你可以來找我。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她勇敢的抬起頭來,正視狄天驚的目光,“我累了的時候,我該去找誰?”
--隻有眼睛,隻有她的眼睛,還是那麼黑,那麼亮,永遠帶著一點嘲弄的風情。
狄天驚張開嘴,想要說話,在那樣的目光注視下,卻羞愧得不知該說什麼。他沒想過這個,完全沒想過這個:蘭枝會覺得累嗎?她一個妓女,有自己庇護,不用為生計奔波,不用為子女操勞,不用擔心國家大事,不用卷入江湖鬥爭,不用發愁沒人愛,不用麵對人之惡……她也會累?
--會累?
下麵羅慕山已經被人扶起來了,雖跌得鼻青臉腫,但看來還沒傷到筋骨。
蘭枝一手扶著他,笑道:“死了沒?沒死就快點帶我回家!”
老鴇子也是一迭聲的催促二人快走。羅慕山嘿嘿笑道:“好,好!”人們亂了一陣,把這對驚弓鴛鴦送出門去。
狄天驚坐在樓梯頂部,雙目圓睜,但眼神空洞。很久很久,才猛的一拍樓梯扶手,大叫道:“人呢?拿酒來!開妓院的不上酒,你們等著關門大吉麼?”
酒,一杯接一杯,一壇接一壇。杏子樓喝到了狄家,從春末喝到了盛夏。狄天驚拚命把酒倒進嘴裏,咬牙切齒,悲憤難平。
駱小佛把狄天驚接回風竹苑,安排兩個家仆,照顧他的飲食起居之後,便不見了人影。狄天驚酒入愁腸,一醉之後,逾月不醒。家仆川流不息的給他拿酒,狄天驚以酒當糧,醺醺然,吐了喝,喝了吐。
--他像是沉入了酒池的屍體,雖然還在呼吸,還在吃喝,但整個人卻渾渾噩噩,失去了醒過來的勇氣。
醉吧,隻要醉著,他就可以不用去想蘭枝,不用去想狼眼太子了。
……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總有一尾巨大的,銀色的鯉魚,突如其來的在他眼前遊過。
那是一尾渾身散發著瘋狂氣息的大魚,它的眼睛努出,頭吻上鮮血淋漓,扭動身體在狄天驚麵前一閃而過,尾鰭激起的水流和氣泡,都帶著令人作嘔的腥氣。
--一次,兩次……
狄天驚即使是在醉中,也不由覺得好奇。
他努力蹬水,浮起身子,追著那大魚而去。大魚向水麵遊去,卻為一層堅冰阻隔。
“嗵”、“嗵”!那魚以頭觸冰,似要破冰而去。
“喀嚓”一聲,冰麵驟然碎裂,那大魚果然奮力一縱,一躍便出了冰麵。
--狄天驚停在冰下,忽然覺得,這個場景似曾相識。
“嗵”、“嗵”!
冰麵上忽又傳來撞擊聲,從那半透明的冰層望去,那條大魚奄奄一息的躺在冰上,圓張著嘴,拚命喘息,卻無法呼吸。突然它又彈了一下,身子在狄天驚的視野裏消失了一瞬之後,又重重的砸回來,一聲巨響,血流進它的眼睛。它鮮紅的眼睛裏,清清楚楚的映出了狄天驚自己驚恐的臉。
--狄天驚突然想起來了,這是當日桑天子離去時所說的,“江湖故事”大魚小魚,少了誰都沒有影響的冰河,離開之後就回不來的江湖。
可是他為什麼會對桑天子的話念念不忘?為什麼會想到這件事?為什麼當想到這件事的時候,他都會覺得後頸發緊,反胃惡心?
即使是在大醉之中,狄天驚也清清楚楚的感到了不安。他停下了正向身旁酒壇伸出的右手,勉強製止了自己再喝下去的念頭。
“停一下……想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