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完老太太這一腔肺腑之言,才算弄清了老太君臨時決定上紅山,並輾轉塔西河、涼州戶邀了兩個雙胞胎女兒坐陪的原委。同時無不為老太太那至真至誠至深至愛的戀夫之情所打動,紛紛灑下欽佩之至同情之至的淚雨來。
“奶奶,那年馬家大姑媽說您十年都擋不住。這不,莫說百歲,一百單八歲都過來了,咋能說是最後一次呢?莫說十次,十五次也擋不住。您老隻管談笑風生地活,兒孫都孝順著哩。”鬆明極力寬慰道。
“嗨,兒孫再孝順,也抵不上老兩口子的和和美美。你爺爺離開奶奶太久了,太久了。奶奶太想他了,奶奶該去見他了,該走啦!”老太太說著不禁黯然傷神,愈發提不起精神。
延鬆明見祖母的興致非但沒激發起來,反而招致他情有獨鍾地更加傷神,便不得不默認自己的努力宣告失敗。
此時日近中午,濃霧已淡為輕紗。車輪剛碾上自西向東的官道,適逢兩匹快馬自東向西馳來。
來者何人?馬車上的人極目觀望。
策馬而來的不是陌路人,恰恰是來自省城的兩個孫孫。一個是鬆山的長孫心高,一套藍色中山裝,頭戴黑色禮帽,跨一匹海青小兒馬。與他並駕齊驅的年輕人,頭戴孝帽,騎一匹白花花的大騸馬,他是鬆川的長孫心尚,奉父母之命,來向老祖母稟報特大情報的。特大情報之外,是報喪,他的曾祖延子榮作古,已過了“四七”。還是騎在馬上的年輕人眼尖,幾十步外,首先看到了太祖母銀燦燦的頭發。
延心高警覺甚高,左顧道:
“兄弟,半道上稟告怕是不妥。”
延心尚當即摘下孝帽藏了,那離開孝帽約束的大背頭長發便在微風中任意飄曳。心尚努力調整著心態,做好隨機應變的心理準備。
相距僅有二十步開外,馬車上的大人,除了祖母雙杏,幾乎同時認出了兩個騎馬人是誰。
鬆明興奮得大呼小叫:
“奶奶,您看誰來了?”
祖母雙杏這才睜開微眯的雙眼,不由一驚一喜。這不期而遇的驚喜,始令老太君神態怡然,一改近幾日情緒不高、心境欠佳的悲苦相,向前俯身並大聲感歎:
“噢喲!省城的孫孫麼,咋頂得這般巧?”不待她話音落地,兩位文質彬彬的孫孫已滾鞍下馬,跪拜在車前。
“哎,兩位孫孫,你們急急惶惶地要奔往哪裏呀?”
延心高搶先回話:
“奉父母之命,去看望您老人家呀。”
祖母雙杏興得連連招手說:
“快起快起,民國都二十二年啦!聽說城裏人早都不興磕頭禮了。哎,鬆明呀,你和孫子上馬,叫省城來的孫孫坐車,好不容易見麵,奶奶想聽他們說城裏人知道的新奇事,好樂嗬樂嗬,這些日子把人頗煩逑的。”
隻聽一聲“好!”四人調換了位置。
雙杏拉住心尚的手,笑笑地問:
“你爺爺他們都好嗎?”
“都好。”心尚強忍悲痛應道。
祖母雙杏因為意外的高興,竟一時疏忽了對孫孫神態隱痛的洞察。一聲“都好”致使她腦海裏翻騰起對往事甜蜜的追憶。那是她百歲華誕之後的一個黃昏,至今她仍記得分分明明,準確無誤。她萬萬沒料到,延鬆川回去不到三天,她的老十三子榮不顧子孫勸阻,飛馬趕回 一別六十三載的老家。一把七十二歲的老骨頭,怎經得起連續三天馬背上的顛簸。一聲“媽呀!”撲進了門坎,在她膝下長跪不起,仿佛回到了六十三年前的孩童時代,抱住母親的雙膝鼻涕一把淚一把,放聲大哭。她呢,作為慈母,已早無半點怨言恨語,隻有無窮無盡的愛憐和寬慰。激動和高興讓她老淚縱橫,以至浸濕了兒子的沙白頭發和精瘦的麵頰。子榮暢開胸襟,痛痛快快哭訴了一場,直到聲嘶力竭,宣泄得淚幹口澀,方把幾十年思母之情及隱痛之苦做了一個了結,輕鬆地起身坐了,仿佛從此不再有歉疚之苦,還了終身宿願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