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家02(2 / 3)

油鋪有一個固定的打油師傅,我們叫他“油客子”或者“打油客”。他不是我們本生產隊的人,他家住在離我們村子大約四五裏遠的高山上。每年冬天他都要下山來打油,直到全大隊五六個生產隊的油茶都打完油了,他才能回家裏去。在油鋪裏他每年都要住上至少兩個月。他個子不高,力氣蠻大,不怕髒,不怕累。“油客子”進了油鋪以後,隻要開榨打了油,他的一身便會變得黑乎乎油膩膩的,甚至連巴掌上的紋線都是黑兮兮的。正因為這樣,我們村子裏的兩個生產隊,沒有人願意當“油客子”。而我們的母親們,平時罵我們把一身衣服搞得髒不溜秋的,就常常說我們“搞得像油客子!”

“油客子”待人很和善。我們隻要不亂動他的家夥,他便不責罵我們。我們爬碾車玩,生產隊的人常常嗬斥我們,他不,他有時候還解釋說:“鬼崽子們上去壓一壓,茶籽碎得更好。”生產隊的幫手們便不再嗬斥我們了。油茶籽碾碎了,“油客子”停了碾車看了,便讓生產隊的幫手們把茶籽粉鏟出來,倒進榨坊那個大鍋台上的木甑裏去蒸,然後換進新的油茶籽,繼續碾。油茶粉蒸到八成熟,“油客子”揭開甑蓋,用手捏了茶籽粉,手指上有膩膩的油脂了,他便叫幫手歇了灶洞的柴火,他用一個小木盆盛出熱熱的油茶粉,倒進榨床旁邊的那個早已準備好的大木盆裏,盆裏鋪著一個紮得像張開的雨傘的稻草盤,草盤下麵還有層疊的兩個大鐵環,熱燙燙的油茶粉倒進稻草盤,“油客子”要趁熱把鋪散開的稻草包攏來,包住熱油茶粉,包在鐵環裏麵,先用手按壓,再用雙腳踩實,踩得與鐵環的高度差不多了,便捧揭起底下的一塊鐵板,把滾熱的油茶餅連同鐵環一起裝進榨床的榨槽裏,用方木塞塞實。這樣直到把榨床的榨槽裝滿油茶餅,他再在上中下三個位置裝上三個包了鐵帽的方形木柄塞。木柄塞像木尖,由薄而扁向鐵帽這端逐漸增大增厚。這裏要交代一下,我們村的榨油床,是用一根巨大的鬆樹掏挖成的。鬆樹的直徑有三四尺,長度有十五六尺,簡直就是一個龐然大物。記得那回換榨床,全大隊調動了一百五十個精壯勞力,搞了半個月,才把那截鬆樹從沙灣裏的深山老林裏抬出來,放進油鋪的。我們在一旁看著,那場麵就像一群螞蟻抬著一隻蜻蜓在移動一樣壯觀。

裝好了茶籽餅,“油客子”招呼生產隊一兩個幫手過來,開始榨油。油錘是用一根臉盆大兩丈五尺長的鬆樹做的,在當中可以平衡兩端重量的位置掏了一個小洞,用來安裝懸索。油錘的前端也包了一個鐵套頭,用來撞擊榨槽上的木柄塞。榨油的時候,“油客子”一手抓著懸索,一手扶著錘杆掌錘,確定油錘撞擊的方向,幫手們用力推著油錘衝撞。懸索吊在屋子的橫梁上,油錘後退前進,懸索都要發出吱扭扭的叫聲,然後便是“嘭”的一聲巨響。在油鋪外老遠都可以聽到“吱呀呀——吱呀——嘭!”的聲音,人們就知道,油鋪裏正式開榨榨油了。有時候,大人們歇氣了,我們也學著“油客子”的模樣,抱著油錘去撞榨床上的木柄塞,撞出來的聲音卻像鞭炮受了潮一般,吱呀呀——噗!“油客子”便在一旁笑著說:“去去去,歸去叫你阿母來,就撞得蠻響。”我們知道他講痞話,就丟下油錘,嘴巴裏喊著“油客子!油客子!”一窩蜂逃出了油鋪。

過了不久,我們在油鋪外玩得冇味道了,又陸陸續續地溜進了油鋪。

新茶油出來了,生產隊負責做飯的幫手便從榨床下的油桶裏舀了一勺油去炒菜。炒出來的菜都油光放亮的,菜湯上麵還浮著一層厚厚的油層。平時在家裏一調羹油要炒兩三個菜,現在兩三調羹油才炒一個菜,真是大大地奢侈了一回。還有更奢侈的,便是他們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糯米,舀了一大勺油燜糯米飯吃,一個個吃得油嘴滑舌,臉上放光。我們看見燜糯米飯,便賴在那裏不回家,等著他們吃糯米飯,也蹭上一碗吃。有時候他們又弄來一條黑狗,茶油炒狗肉,那是膾炙人口的美食,我們這些小蹭客們,便像過年一樣快樂地蹭著、吃著。

到了春天,譚官湖的快樂便轉移到了水田裏。

譚官湖河兩岸的水田,幾乎都是我們生產隊的,因為水源好,離村子近,便於管理,便大都做了秧田。生產隊勞力的分工蠻有趣味,四五十歲以上的男勞力,大多做犁耙,負責犁田耙田;二三十歲的男勞力手腳麻利,則大多蒔田;女勞力基本上都安排給要犁的田刨田坎,送牛欄糞;扯秧苗的事情幾乎就讓我們這些還在讀書的少男少女們做了。扯秧苗搞定額,二十個秧子記一個工分。要蒔田了,隊長招呼扯秧子的人到秧田裏,大家先站在田塍上,等隊長先下秧田。隊長在田塍上燒了一炷香,然後反手從秧廂裏撈出一把秧苗,塞進泥水裏,嘴巴上念念有詞,如此這般三次,便是正式“開了秧門”,我們便可以放心下田扯秧了。後來,我問隊長,為什麼要這樣開秧門,他說老一輩人教的,這樣便可以避開“秧風”,不讓扯秧苗的人得“秧風病”,腫手腫腳。我問他他嘴裏念的是什麼,他說就是避秧風的口訣:“秧風秧風快走開,我們大家扯秧來,廂廂秧苗滿田綠,扯好秧子蒔田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