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老家03(1 / 3)

第一卷 第2章仙背壟

仙背壟是哪個大仙背後的一條山壟,我們不曉得,大人們這樣喊著,我們也這樣喊。約定俗成,卻沒有人去探究。仙背壟在我們村子的正南麵。過了河,沿著通往資興七裏村方向的子階路,爬上西對門那個一裏多高的高坳,沿著左手的岔路往左拐進去就是進入仙背壟的壟口了。

仙背壟溝壟的泉流流出去,到煙瀧生產隊從一個一百餘米高的懸崖瀉下,就流到斜瀨河了,河水拐兩個彎就到了我們村子的西南角——上橋。仙背壟的左邊山背是木馬坳,木馬坳再上去是大田坳,大田坳沿著子階路和一條山溝下坡,一共走七裏路就到了資興市皮石鄉的七裏村。仙背壟的右邊也是一脈高山,前麵一截叫新田埂,往後麵山更高處,山的背後半坡上就是杉灣裏。杉灣裏是我們大隊上橋生產隊的一個自然村落,林姓五六戶人家住在那裏。仙背壟從進口到壟底,兩邊的山嶺都是我們下橋生產隊的,還包括新田埂、木馬坳和大田坳。

這樣,仙背壟就與我這個毛頭小子有了許許多多的關係了。

仙背壟有一條小路,從壟口一直蜿蜒曲折到壟旮裏的山腰上,大概六七裏深。小路像一條素練鋪攤在溝壟溪岸的山腳上,一忽兒在左邊的山腳,一忽兒又折轉到右邊的山腳。小路和路旁的山溪,一會兒交錯,一會兒平行,就像一青一白兩條彩帶,在山穀裏交相飄舞,纏綿進入山深處。小路每年都被生產隊的勞力修整著,割開路壁和路坎下長出來的野草、藤蔓和樹枝。小路要保證能讓生產隊的勞力——男人和女人、壯年和青年、老年和少年,都可以背著十幾米長的杉樹、柴火,都可以擔著籮筐、畚箕,暢行無阻地進去、出來。

因為仙背壟幾乎就是我們下橋生產隊的綠色銀行和綠色倉庫。

我們生產隊上千畝的林地,大部分都在仙背壟。每年公社分配下來的杉樹砍伐指標,我們生產隊就有一百來個立方。這一百多立方的杉樹指標,就是我們生產隊一年的主要收入來源。把杉樹砍下來,賣給林業站的木材收購站,結算下來,得到的收入,便是生產隊一年公共費用和分配給各家各戶的主要資金來源。插完早稻,留下一部分瘦弱的男勞力和婦女勞力繼續做中稻田裏的功夫,其餘壯實的男勞力就分組進山,五個人一組,到仙背壟“放芒杆子去”。

山裏人進山砍杉樹有許多講究,我們小孩子隻能聽著,不能亂說。砍杉樹,不能直截了當喊斫杉樹,要喚作“放芒杆子”;走路不能叫走路,要喚作“趕雲腳子”;路上遇見蛇,不能直呼有蛇,要說“有溜哥子”;看見有野藤纏樹,要說“有山線子”;看見有黃蜂做窩,要說“有飛蛾子”;開刀剝杉樹皮,要叫“剮拐皮(青蛙皮)子”;用刀斫杉樹枝叫做“撈尾線子”。當然,砍杉樹用的三種主要工具如鉤刀、斧頭、拉鉤,就更不能直呼其名了,而分別要喊做“小鐵子”、“鐵錘子”或者“鐵燦子”、“毛鉤子”。這是山裏人進山作業,祖祖輩輩留下來的一種避諱,是一種奇怪而又奇妙的生產經驗的總結。我們在家裏吃早飯,如果是生產隊安排了我阿爸去“放芒杆子”,飯桌上也就有蠻多講究了:第一,端到桌麵的菜碗不能移動,如果移動了,就有可能會造成杉樹倒地的時候發生移蔸,會打傷“打尾梢子(在半壁拉毛鉤牽引杉樹傾倒方向的人)”的人;豬肉上桌不叫豬肉,要叫做“黃嘾子”、魚肉要叫“擺尾子”、辣椒叫“燈籠子”……反正避諱很多,禁忌很多,家裏人和去砍杉樹的人都不能亂說亂動。

斫杉樹一個組一般五個人。“掌燦子”一個,“開雜子”兩個,“扯毛鉤子”兩個。“掌燦子”就是掌斧頭斫杉樹的人,他要有力氣有技術,要能把杉樹蔸斫得渾圓不開裂,杉樹傾倒的方向想往哪邊倒就往哪邊倒,而且還要做到一塊山方向一致,樹尾巴都要朝上。“開雜子”的人是在“掌燦子”的人開斧斫樹之前,為斫杉樹開道的,主要是把要斫的那棵杉樹周圍的雜柴、茅草、藤蔓先砍開,要先剝開一截大約兩“小鐵子”長的杉樹“拐皮子”,要讓“掌燦子”的人在剝開杉樹皮的最下端可以瀟灑揮斧;“扯毛鉤子”的人跟著“掌燦子”的人走,“掌燦子”的人開始砍樹,他們便在杉樹的上方山坡上砍好杉樹傾倒的通道,等到“掌燦子”的人喊“打毛鉤子”,他們便將一個安裝了半尺多長弧形鐵鉤的竹竿伸到杉樹的樹腰上,往他們砍開的通道上拉杉樹,讓杉樹往這邊傾倒。拉鉤的竹竿尾梢上,紮著一圈、兩圈棕毛,防止打滑的,所以叫“毛鉤子”。杉樹倒下來,斫開樹枝,剝掉樹幹上的杉樹皮(拐皮子。杉樹皮剝奪成兩尺半長一筒,攤開壓平、晾幹,是我們蓋房子的好材料呢。),這些事情都是“扯毛鉤子”的人的活。如果“掌燦子”的人一鼓作氣往前趕,不停不歇,前後四個人就會被累得喘氣不贏,整個斫杉樹的節奏,都掌握在“掌燦子”人的手上,他是每個組的老大。

杉樹斫好了,幾個月之後,杉樹差不多曬幹水分了。秋收一完,男勞力就得進山“出芒杆子”了。就是要把分散在山坡上的杉樹砍掉樹枝樹尾,從山坡上溜下到溝壟裏。有老路的地方就順路背出來放成樹堆。沒有道路的地方,就新開一條小路進去,也把杉樹碼成堆。然後生產隊再統一安排勞力進山“背樹子”“揚芒杆子”。

山裏人把杉樹叫做“芒杆子”,是為了取其輕,以表達山裏人對沉重的杉樹,在戰略上的藐視和心理上的慰勉。芒杆子是茅花草的莖稈,筷子那麼大一根,直挺秀頎,輕而通透,外形與剝了皮的杉樹樹幹很相似,白裏透黃,金燦燦地十分耀眼,很招人喜愛。杉樹出了山,山坡上剩下的幹燥燥的杉樹枝條和尾巴,就成為了我們這些小孩子們放學後和婦女們收工後的寶貝。一棵杉樹的樹枝和破爛的樹皮就可以讓我們收拾成一捆幹柴,背回家以後,大人們高興,我們也很有成就。我們一次可以背六七十斤柴捆時,家裏的柴火基本上讓我們包幹了。大人們便可以放心地去生產隊出工,掙工分。

所以,每天放了學,包括寒暑假、星期天,仙背壟就是我們這群孩子斫柴顧家的好戰場。

杉樹枝是經不得我們幾天收拾的。仙背壟的壟旮裏的深山老林裏生長有很多的袁樹、柞樹、杻樹、枳木樹、酸棗樹、冬瓜木、石榴花樹……都是我們斫柴的好材料。那時候一心隻想著斫柴,根本沒有人去想什麼保護生態的問題,這些雜木樹被斫了,實在是有點破壞生態的味道。現在想起來,還真有負罪的感覺。隻是“當時未惘然”了。

清明節前後,仙背壟對我們的吸引力就更大了。壟旮裏的竹林一直蔓延到杉灣裏的山坡上。竹筍要出土,誘惑著我們丟下書包,背上柴刀就進了壟旮。我們很講規矩,大凡長出三寸高的竹筍,我們都不會動它們,留著它們長成竹子。我們進到竹林,漫山遍野地尋找剛剛冒出金黃燦爛筍尖尖的竹筍。發現一個,便抽出柴刀挖開泥土,在靠近竹根處把竹筍斫斷,削根竹枝做竹釘,在筍尾上釘個眼,用山藤穿了,斜背在身上,像武工隊戰士背手榴彈一樣,滿心歡喜的。看到竹蔸下的凍土開裂出了新鮮的裂縫,我們會高興地把凍土刨開,裏麵很快就可以看到一個金黃燦爛的大筍尖,這又是一個不小的收獲。等到天快黑了,也不管身上背著的“手榴彈”是三個,還是八個九個,我們便就近斫一根倒伏的老幹竹子,背回家做柴火。這樣我們每天都是一舉兩得地從仙背壟出來,天黑了,才回到家裏。再匆匆忙忙洗了澡、扒兩碗番薯絲飯,趕到學校去上晚自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