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〇九年冬季,何澄從保定通國陸軍速成學堂調入清陸軍部軍諮處後,即在北京宣武門教子胡同東頭三十八號族兄何乃瑩的何府東院居住(因東頭連著麻刀胡同,清時何府也叫麻刀胡同一號)。教子胡同北起廣安門內大街,南至南橫西街,長約六七百米。這個胡同除了何乃瑩的“養園”外,巷內還有一名園叫“寄園”,是清初安徽休寧人趙吉士建造。清時著名的禦製詩人沈德潛,詩人、金石學家王昶,曾在寄園寓居。教子胡同路西正對著簪兒胡同的是甘肅會館,不遠處的下斜街北頭路東第一門還有一個赫赫有名的會館,即清代科舉世族、山西壽陽祁家祁世長於光緒十八年(一八九二年)率眾集資新修的三晉會館。但晚清時的文人雅士不管它叫三晉會館,而是叫“雲山別墅”。“雲山別墅”前有四院,後有高樓,樓為二層船舫形狀,回廊和樓沿著峭坡而上,晴天時可見西北群山;院內種植有桃花、杏花、海棠等花木,盛夏時,庭中海棠盛放,高過二層樓的老柳樹竟能綻出靈芝,一根三秀,金光燦然,許多愛花的文人都視為奇樹異事。由於近便,也由於在樓上吃飯時遠處的風景好,“白雲別墅”常常是何乃瑩招宴的地方。
教子胡同的何府極氣派,雖說比不上京城那些有名的王府,但也頗似《紅樓夢》裏榮國府景象。不但有正院、內院、東院、西院、東跨院和西跨院,還有三座園子:從大門直達東牆的長方形大院叫“洋槐園”,種植著幾棵洋槐;東西相連的兩個大園子,按方位分別叫作北園子和南園子。南園子為四方形,地勢較高,中間有一座小土山,西牆根有一大堆石頭。搬開石頭可以逮蛐蛐,站在土山可以放風箏,是孩子們玩耍的好地方;北園子為長方形,西頭是養馬的馬廄,裏麵停著兩輛轎車,養著兩匹馴騾,是何乃瑩出行時乘坐的轎車。北園子西邊有一片園圃,叫西圃,養植了許多有疏雅之趣的花卉。最奇特的是一種仙人掌,開花兩叢,作深黃色,盡態極妍,供人吟裳;東頭有一個養花、種時鮮果蔬的暖房,數九寒冬,靠著那取暖的地炕,裏邊暖和異常,不但種著黃瓜、豌豆,並且還培養各種鮮花。比如那清亮的黃色臘梅、嬌豔濃香的紅梅,不但有花的精神,即使賞花人也會把眼神凝注在這些花的性情裏。何乃瑩於“庚子事變”被裭奪左副都禦史、“永不敘用”後,一直賦閑在家,讀書、作詩、養園、種花,雖還不到“花癖”的境界,但已是一個善養花的“養園”人,即使是曇花亦能使曆久不謝。這種“一度看花約,悠悠動隔年”,“欲釀花消息,春天不肯晴”的人養花、花養人的生活,使得何乃瑩成為深得花趣者之人,對花便作賞花詩,往往得佳句。曾作賞花名詩《手植盆蕉經冬猶綠晨雪靜對賦詩記之》,傳誦一時:
翡翠新鮮玉瑩潔,天然圖畫自清絕。
滿園寒色透重幃,窗裏芭蕉窗外雪。
何乃瑩除了養花、賞花、吟花,還養園。因作過一篇《養園記》,後就把自己所住的北園子及西圃稱之為“養園”,自稱“養園主人”。他在和冒廣生的《四疊韻酬甌隱詩家·養園》及《五疊韻寫懷酬鶴亭詩家·梅隱》中雲:
敢學溫公獨樂園,耆英強醉洛陽尊。
微聞新法行安石,且喜邊防靖吐番。
箋寄隔城勞驛使,詩成織錦豔天孫。
雲心幾疊渾無著,眉鎖春山淺黛痕。
山林何氏有名園,杜老曾開昔日尊。
到眼山河經幾代,賞心花月又連番。
歲寒莫怨梅無友,春暖才看芥有孫。
相悅情深羞淺語,月波留影雪留痕。
何澄所住的東院坐北朝南是一座洋房,洋房對麵是一排五間南廳,在洋房和南廳之間又有一座幽雅別致的小花園,靠西北角生長著一大叢碧綠欲滴的翠竹,中間有芍藥、牡丹、玉簮和其他樹木花草。小徑鋪著砌成圖案形的五彩石子,點綴著蒼苔,是何澄“畢業歸國,人趨利祿,且道德墜地,人心險惡,餘惟閉門讀書”的好居處。
何乃瑩有一子五女。兒子何兆勇,長女何兆英,精於繪畫,為慈禧太後的代筆女官之一,二十九歲嫁給何乃瑩的同年、同鄉昔陽人李光宇,生有一女三男,長子李方惠青年早逝,長女李方瑞(後改單名李漪),北京醫科大學病理科畢業後,後赴美國霍浦金大學醫學院作病理研究,至今國內作研究用的白鼠,還是她從美國帶回來的子子孫孫。次子李方玉,南開大學政治係畢業後,任閻錫山的機要秘書和交際科科長,對何家表兄弟們的事,幫助甚多。抗日戰爭勝利後,他又做了接收大員,何家在北京的祖產也幸賴他得以保全了幾年。三子李方桂,先入清華大學讀醫學預科,一九二四年考赴美國密歇根大學,改學語言學,插班大三,一年後獲得語言學學士學位;一九二六年慕名進入最負盛名的芝加哥大學語言學研究所,一年後獲得碩士學位,又一年後獲得語言學博士學位,三年連得三個學位。一九二九年回國,立即為中央研究院史語所所長傅斯年,被聘為該所研究員,當年隻二十七歲輥輯訛。李方桂是中國人在世界語言學界居領導地位的兩人之一,另一位是趙元任,而李方桂又被譽為“非漢語語言學之父”(按:非漢語是指中國境內漢語以外的語言)。何乃瑩的四女兒嫁給張之洞的族孫,住在爛麵胡同;五女兒嫁給清末一張姓狀元之子為繼媳,住在南橫街。因何乃瑩獨生子何兆勇早殤,而何乃瑩又十分偏愛何澄同胞大哥何厚吾的大兒子何澤生,於是不折近枝挑遠枝,便把何澄的大侄子何澤生過繼過來為子嗣。何澤生,本是依家譜“澤”字輩所取之名,但過繼到何乃瑩門下後,把“澤”字取消,用古體字單名何峕(按:“時”的古體字),以字浙生行世。何浙生的夫人叫陳靜嫻,是揚州人,長得白白胖胖,眉目極端,很有文才,書法亦好,可以說什麼都好,就是不能生育。
何澄的二侄子叫何澤艮,字艮盫,單名艮,號景齊,畢業於京師大學堂師範科(北京大學前身)。過繼給何厚惠(同治六年舉人,刑部湖廣司郎中)為嗣。通金石學,亦是收藏、鑒賞大家,曾在北海公園開了一家古玩鋪,名叫“畝鑒精舍”。何浙生為胞弟這家古玩鋪提供過不少古董。一九三二年的一天,因推了一夜牌九,適何景齊坐莊,對門亮出一對天牌,他一摸自己的牌,竟是一對皇上,統贏之後,沒回家而是到澡堂子請客,結果因興奮過度患腦溢血死在澡堂子裏。何景齊生有三女一子,長女即是孫中山一九二五年二月北上患病期間在協和醫院和鐵獅子胡同十一號(顧維鈞宅)治病養病的保健護士何芬。三女寫得一手好字,工整秀麗。何景齊兒子叫何芑,字春畬,與李方桂是小時玩伴。少時,李方桂經常到他家觀賞文物字畫,一九七八年九月,李方桂初次由美返國,便到打磨廠找他的這位想念不已的表弟何芑敘舊,“同何五表弟一家暢敘數十年的滄桑,恍如隔世”輥輰訛;一九八三年八月,第二次回國,李方桂先請何五表弟一家前往香山飯店,帶他全家到友誼商店給每個人都買了禮物,唯獨何芑什麼都不要,兩家人共進午餐後又大逛香山飯店。第二天,何芑在自己家裏回請李方桂一家,李方桂和何芑又像當年那樣在書案兩頭看手卷,你指我點,你放我捲,一言一笑間,彼此會心。“要不是童年時的玩伴,又在老年相逢,絕然達不到這份愉悅的境界”輥輱訛。這一次分手後,李方桂一兩年都沒有得到何芑的消息,數次對夫人徐櫻說起:“小五怎麼好久沒有信呢?恐怕他已不在了吧!”事實確實如此,何芑在香山飯店工作的兒子早已來信告知徐櫻,他的父親已經去世了,教她不要告訴李方桂,免得傷心輥輲訛。
何澄也非常喜愛他的這位為人耿直、一芥不取的侄孫。一九四三年,爺孫倆同在《大眾》月刊上唱雙簧,直言大小漢奸就像撲燈的蛾子一樣,在數難逃,一時傳為美談。先是何澄在一九四三年七月號的《大眾》雜誌刊出《哀撲燈蛾》:
在數難逃語信然,撲燈邁進任油煎!
但知火是光明路,那曉焚身正目前輥輳訛!
緊接著何芑即在《大眾》月刊一九四三年八月號刊出《恭和八叔祖詠撲燈蛾詩》:
一點螢光入眼來,忽忽飛去又飛回。
燃眉豈悔趨炎猛,灼翅方知蹈火災。
輾轉有依何所怨,屈伸無力實堪哀!
隻緣錯認輝煌路,俄頃微軀化碧灰輥輴訛。
在同一期,何澄又用侄孫何春畬韻《再詠撲燈蛾》一首:
紛紛振翅亂飛來,小扇頻揮逐不回。
直撲燈光思近火,欲沾油水忘罹災。
於情速避方為善,在數難逃豈足哀?
枉使天生微性命,看他轉瞬化煙灰。
何澄的四侄子叫何澤貺,字受彤,以字行,唐山礦業學堂畢業,曾在開灤、井陘煤礦任職。結婚之夜即出走,後終身未娶,是一個包辦婚姻的犧牲者。何受彤長期跟隨何澄,辦事可靠,任勞任怨,何澄遇上不順心的事情時,也敢於規勸,是何澄非常信任的一個晚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