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關機了,氣得老三直罵娘。
幾天之後,記者們終於不再來了,假黨員一事有驚無險,總算大體上掩蓋成功。小灣村悄悄換了書記,如此而已。老三被一棒打回原形,從此隻能專心務農,經常趕著一匹馬,用他的話來說是成天聞馬屁,為一些東家馱運水泥或電器進山,馱運樹木或藥材出山,一線馬鈴聲零零散散地灑落山林中,播入一縷縷白色雲霧。
他太熟悉這一片山地啦,閉著眼睛也翻山越嶺,收收鼻孔就能嗅得出腳下是何地方。前麵是箕子溝,那裏的井水最甜。再前麵是霸王廟,那裏的野楊梅最大。再前麵是老雲界,那裏的石頭又粉又韌,隨便取一塊都是上好的磨刀石。再前麵是雁泊灣了,那裏的野雞最憨最笨,你在草叢後拉屎也可能順手撈上一隻。從雁泊灣往上就是蘑菇硯,那裏最怪的是隻長公竹,一根母竹也沒有,一山的光棍竹子嘩嘩地開會。從蘑菇硯往下三裏半就進了趙家坊,那裏已經遷走大半人口,到處是空空的老屋,但一個叫五妹佗的大嫂還住在水磨邊和垂楊下,經常在出門不遠的小溪前舉槌搗衣。她最會唱山歌,一開嗓門就是百鳥噤聲,流水止步,人不知今夕何夕。老三的幾段“黃色歌曲”都是在那裏學來的——其實是指民間情歌。
丈夫打我你莫慌,
嬌姐越痛越想郎,
剁了腦殼還有頸,
剜了肝肺還有腸……
這樣孤獨的“黃色歌曲”唱得真是山河黯然,讓老三傷心不已,聽完或者唱完以後一次次揪鼻涕。
不唱歌的時候,馬道上有些馬夥計曾找老三打趣。比如說:“你怎麼也來聞馬屁?一個尿壺不冒充酒壺了?”
老三笑道:“你以為那是什麼好酒壺?喉嚨裏都結了蜘蛛網,幾年裏沒唱歌了。我的娘,出門就要帶兩個肚子,一個肚子裝飯,一個肚子裝氣。頭上還要頂三把糯穀草,任人捶來任人踩。”
對方說:“少說乖巧話。當初是哪個天天抹頭油?還到處說矮子上樓梯,一級硬是一級?”
這時候的老三咧開河馬大嘴嘿嘿一下,沒詞了。
又過了幾天,鄉政府讓小灣村得到了他們的老茶園。據說新任支部書記放了一掛鞭炮,提議辦幾桌酒席,唱一台大戲,酬謝老三多年來的談判之功。老三說,紅包就算了,大戲就算了,如果大家真要獎勵他和高抬他,真要了他一個心願,那就資助他與幾個老夥計去韶山看一下毛主席的祖墳。
要得,要得,很多人都想去看那個祖墳。他們雖然說過老人家的一些壞話,但鄉政府這次發還的茶園,還有其它田土山林,不都是老人家當年給窮人們爭來的?這個恩德還不大上了天?有些人最喜歡看戰爭片,最近看了什麼電視連續劇,對老毛指揮三大戰役佩服得五體投地,認定真命天子畢竟是真命天子,他家那祖墳一定非同尋常大有奧秘。
出發的那一天,慶呆子的大兒子開車,莉瘋子在一旁陪駕兼指揮,老三和另外幾個漢子在卡車廂裏抽煙,喝啤酒,嚼餅子,打撲克,身旁是他們備好的大香大燭。
任鄉長在路上遇到他們,上前看了看香燭,嗅了嗅車廂裏殘留的石灰味和豬尿味,“你們怎麼不去看深圳,不去看廣州?那裏的高樓大廈比山還高,肯定看得你們花眼。”
老三興衝衝地說:“先看祖墳,先看祖墳。”
鄉長皺皺眉,糾正對方的說法:“你應該說,去了解偉大領袖毛主席的革命事跡。”
“事跡?他的事跡我們一清二楚,這次就是去看祖墳。”
“你至少應該說,是去觀賞一下韶山的美麗風光。”
“風光?哪裏沒有好風光?這次就是去看祖墳。”
“你為什麼一定要說看祖墳?”
“這句話又說不得?”老三睜大眼,“你們清明節不都是去看祖墳?也沒看見政府把清明節廢了啊。”
鄉長歎了口氣,沒話說了。他有一個要好的同學在韶山當官,本來可以打個電話去,讓對方招待一下這群老少瘋子,但看老三那模樣,怕又鬧出什麼大洋相,隻好打消了掏手機的念頭。他揮揮手走了,回頭對開車的秘書隻說一句:“看祖墳也就算了,我怕就怕他們下一次到天安門去敬香。”
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