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程璐終於見到了搬運工白醜旦。

白醜旦的確是碰上一件十分可疑、可怕的事了。要不是事情重大而緊急,他還真有點羞於張口朝人說道呢。

原來,白醜旦家近日揭不開鍋了。跑反那兩日,他們一家老小幾乎是餓著肚子挨過來的。日本人一走,他就一心想著從哪裏弄點吃的來。在打槍放炮的日子裏,碼頭上沒營生給他幹,也就沒錢給他賺,米麵自然就無法買回。

怎麼辦?白醜旦自然就想到了一個字:偷。

要說在眼下的磧口,想偷點吃喝倒是不難,可跑反一過去,鎮裏鎮外的人都回了各自的家。夜晚入宅行竊有危險,近日三營的兵們和崔鴻誌的遊擊隊日夜有人在鎮街內外巡邏,要叫逮住還不整你個漢奸!

不過,辦法還是有的。鎮子裏一些飯店酒館在附近山崖上掏洞貯存了不少山藥蛋,夜裏沒人看管,倒是不難得手。白醜旦幾天前剛剛下葬的“牛牛”的墳塋跟前就有天成居的山藥窖。

主意既定,白醜旦當即行動。就在跑反回來的當天夜裏,他悄悄摸到了西塬上“牛牛”的墳地。

可是就在離那地場不遠處,他遇到了一件怪事。他看見“牛牛”墳場上有兩個人影。

一開始,白醜旦以為是看見鬼了。他的“牛牛”剛死,可他的爺爺還健在。莫非是男鬼們來纏磨他的“牛牛”?據說,陰間和陽世一樣,“寡婦門前是非多”。白醜旦真想撲上去,將那兩個家夥勒死咬死,可一想到傳說中腥臉紅頭發七竅流血的惡鬼,他的兩條腿就抖顫得不聽使喚了。

正在這時,他聽得那兩個“鬼”說話了,而且其中一個的聲音分明有點兒耳熟。稍加回憶就想起來了,那是寨子山程家大門的老二程環。再聽下去,那另一個分明也是熟人。誰?西灣盛家大門的老二盛克勤。今夜的事有點日怪了,白醜旦想,莫非程家、盛家也斷頓了,不得不出來偷點山藥蛋吃?可看這兩家夥的樣子,好像連看都未朝山藥窖那邊看,而是圍著他“牛牛”的墳塋轉來轉去。

在水旱碼頭磧口,這程環和盛克勤可說是一對現世活寶。

程環是個賊大膽,世上的事,除過殺人,大約沒有他不敢幹的。小時念書不怎的,可長大後做起生意來,卻是又野又刁,翻雲覆雨,無所不能。在諸般手段中,尤擅“空手套白狼”。民國十九年蔣閻大戰之後,南京政府下令全國商民拒收晉鈔,結果晉鈔回流,造成山西全省的通貨膨脹,鈔值一日數跌,物價節節騰升。晉鈔與銀元的比價,在短短半年內由民國十八年的一比一變為五比一、十比一、十三比一,最後竟成二十五比一。程環眼疾手快,在晉鈔開始貶值時先利用自家票號“大德通”大量發行“期帖”,接著將回收的晉鈔兌換銀元,再放風說大德通可能倒閉,促成“期帖”持有者迫不及待要求以銀元“兌帖”的風潮,大德通一麵再三辟謠,一麵順理成章以新比價放兌,結果一下子賺回過去十年的總利潤。這一切竟是在程雲鶴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操作的。

而盛克勤,則是典型的公子哥兒一個。盛二少崇拜的人生格言是:人生不懂吃喝玩,白來世上走一遭。盛二少天天不起早,卻又四時必睡晚,幹甚?玩。但凡推牌九、擲骰子、悶壺、押寶,他都無所不能、無所不曉。但最令盛二少癡迷的是養各種活物。先是養鳥、養魚,後來覺得養那些小玩藝不過癮,就養叫驢(即公驢)。盛二少養了兩頭滾瓜溜圓的叫驢,不為打圈(方言,即配種)賺錢,隻為玩兒。盛二少常瞅騾馬市上牲口多時,將他那倆好夥計牽去,放脫韁繩,看它們滿場子追趕草驢、母馬,然後合二為一,引得觀者如堵。當地人把叫驢打圈稱為“舞驢”。有一次,他媳婦,也即二吊子他媽姣姣撞上了這件事,他便硬將她拉到人圈裏去瞧那難得一見的熱鬧。那姣姣算一個潑悍的婦人,可那天不知是被驚的,還是被羞的,竟突然牙關緊咬,像給人抽了筋似的靠在他肩頭直哼哼。盛二少看在眼裏笑在心頭,因對圍觀者感歎道:女人看舞驢,溫柔沒法提。又說:諸位家裏如有厲害婆姨,記住要讓她看一回舞驢,一次包好!這一偉大的發現很快傳遍碼頭上下,可惜竟無一位郎中將它寫進中華養生寶典。盛二少舞驢不收錢的消息傳到四鄉,竟有好多家養草驢、母馬的人找上門來,請他去“玩”,盛二少自是有求必應。有那麼兩年,盛二少拉著叫驢走遍鄰村,一路走,一路吼喊著野曲子。如果沿途村巷有女人看他,他就熱情發出邀請:喔,好消息,千載難逢,去看舞驢!可惜他那兩個心愛的夥計不太爭氣,前後才二三年,便勞損過度壽終正寢了。於是,盛二少改養不大不小的活物。哮天犬就這麼成了他四條腿的摯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