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剛泛白,盛如榮就將長子盛克儉的房門擂得山響,嘴裏還像火上了房似的連連叫喚:“快,快,起來去趟離石。”
盛克儉一聽爹讓他去離石,就知是讓給日本商人退還貨物定金的。原來,就在日本人剛占離石那陣兒,有一日商來磧,依次造訪了盛、李、程三家,表示希望“包銷”碼頭上從北路來的全部糧、油、藥材。在盛家,那個名叫河田的日商居然強行放下一筆不菲的定金,要求盛家“帶頭”將這事做起來。“我相信,盛家將這筆生意帶頭做好,必能獲得意想不到的好處!”那河田操著流利的中國話對他爹盛如榮說。當時,爹久久不吭聲,隻顧眯縫著眼睛細細打量那日商,然後就慢慢悠悠,卻又帶著明顯譏誚的口吻說:“您說下去,您說下去。盛家要不帶這個頭呢?是不是肯定要倒黴?”那陣兒,磧口早已傳遍日本人正準備從吳老婆山那邊朝磧口打的消息,爹能看不出這筆生意背後的貓膩來?盛家不能做,李、程兩家估計也不會答應做。爹主意鐵硬,卻始終麵帶微笑,像個女人似的慢言細語道:“您不知道,這糧、油、藥材的生意可不是那麼好做的。您得熟悉四季行情和各地客戶情況,您得有足夠的畜力車輛拉運……總之不是誰想做就能做成的。您聽我一句勸……”河田也是一副笑模樣,說:“這事就不勞您費心了!您剛才問我如果盛家不帶這個頭會怎樣,我現在就回答您:您要真那樣做,您盛家二百多年的商事根基怕是會從此動搖了!”河田扔下這句話,走了。河田這態度分明印證了爹的推測。河田走後,爹當即找李、程兩家商議,都說這生意磧口人萬萬不能同他做!之後,爹思謀的就隻有一件事了:河田扔下的“定金”要不要立即退還他?該怎退還?昨天傍黑,他們父子就因為這事爭論半天。依盛克儉的意見,就一句話:錢是他自己強行放下的,不理他!近些年來,盛家在北平、天津、上海、蘇杭的字號與洋人做生意不少,可在磧口老號做,還是頭一遭。而這洋人不是美國人不是英國人,而是日本人。日本人是甚人?是強盜。是眼下正在中國大肆作惡的強盜,是挺著刺刀正朝磧口步步逼來的強盜。他要的是甚貨?是糧食,是油料,是藥材!而且,那口氣分明是要把磧口的糧油、藥材全部獨吞!他要那麼多糧油、藥材幹什麼?盛家人心知肚明!要知道,省城督軍府和延安共產黨因了這幾樣東西刀兵相見的事近年在磧口已成家常便飯。所以,磧口商家連三歲小孩都懂得那叫戰略物資!我盛家要把這戰略物資“賣”給你,豈不成了賣國賊!你給的錢再多也不能幹這事!不給你貨也不給你退錢。要退,也等打完仗再說!盛克儉就這想法。當時,爹隻沉吟不語。現在睡過一夜,爹就讓他“去趟離石”,且要“快,快”,這顯然是打定了退還定金的主意。眼下離石已被日本人占領,誰知那鬼佬是真的商人不是!給他退錢就意味著拒絕同他做生意,他還不惱羞成怒將你大卸八塊!盛克儉一邊慢慢吞吞穿衣,一邊想著這趟差可能遇到的種種麻煩。爹的脾氣他知道。那是個一向不急不躁卻主意鐵硬的人。這樣一個脾性的人,現在既是打定主意要給對方退錢去,那是八條牛也休想拉得轉的。那麼,看起來他隻好冒險跑這一趟了!……
盛克儉走出屋門時,爹還站在門口。
“既然咱不能同他做那生意,咱就還按商家的規矩來。”盛如榮說,“錢退還他。你隻對他說,近年兵荒馬亂,北路長船來磧口的極少,糧食、藥材供不應求,恕難成交就行了……”
“好吧,好吧。”盛克儉答應著朝外走。
盛如榮眼瞅著兒子從牲口棚牽出跑騾,將銀票揣在懷裏,跨鞍而去,便又轉身敲響了小兒子盛克勤的屋門。他要帶著孫子盛慧長去爬村後的山頭。
盛如榮有此習慣已經多年了。記得還是七八歲時,父親盛維綸有天早晨對他說:“兒子,起來跟爹辦件事去!”
當時天剛蒙蒙亮,睡意正濃的他是被父親照尻子一巴掌抽醒的。他嘟嘟囔囔問:“這麼早就上學呀?”父親說:“這事比上學要緊多了……”“甚事?”“學做好人!”父親領著他爬上山脊,對他說:“看那各家各戶的煙囪,有未冒煙的沒有?”“做甚?”兒子還是懵懵懂懂。“凡未冒煙的,十有八九是沒米下鍋了的。”父親說,“孩子呀,記住,咱盛家不能讓左鄰右舍有人拉著打狗棍去討吃……”
從此,這登山看煙囪就成了盛如榮的每日必修課。
盛慧長趿拉著鞋子出現在屋門口。“爺爺,”他問,“是去看戲嗎?唱《三岔口》《盜仙草》,還是《連環計》?”盛如榮慈和地摸摸小孫子的後腦勺,饒有興趣地揪揪小孫子頭頂那條直豎豎的朝天辮,說:“是看景,不是看戲。”慧長道:“您不懂。景也是戲。‘清晨起喜鵲兒屋簷飛過,嘰嘰喳喳叫得人心裏快活’,孫玉姣因甚心裏快活?她心裏有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