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1 / 3)

在古鎮磧口的周邊,有三個以“寨”命名的村落,即與磧口、西頭隔湫(河)而望的寨子山、寨子坪、還有位於磧口以西山腹間的寨上。其中寨子山、寨上均為依山傍黃(河)的村落,寨子坪與寨子山相鄰,但建於古鎮往北往東溝通外界的大道上。三寨勢成犄角,相傳為漢武帝時鎮守黃河要塞磧口的屯兵之所。其中尤以寨子山的位置最為重要。這裏秦時曾為“平周”郡所在地,漢武帝初更名大同鎮。後因西北邊地戰亂頻仍,番胡屢屢東掠,眼看著“大同”難保,不得不在此屯兵且二次更名為寨子山。延及明清,磧口辟為商埠,寨子山以其獨特的地理位置成為繼西灣、李家山之後,各路行商理想的棲身之地,而當地居民耳濡目染亦多出商界高手。

程府位於村中央的一道緩坡上。普通的磚石院牆,白茬子木板大門,看上去頗不起眼,門楣上卻鐫有“望隆山鬥”四字。那是清光緒年間,汾州府為表彰雲鶴、雲鵬的爺爺程德厚賑災扶貧、興學化人,有功一方而頒贈的。進得院門是一個兩麵磚雕的照壁,迎門的一麵正中一字:勤,背門的一麵則是一個“儉”字。按照程雲鶴的說法,這一勤一儉是程氏起家之本,千秋不可忘,萬世需謹記。於是,當你走進這座外表看去有些寒磣、老遠一瞭卻又不俗、一門三進另帶跨院的宅子時便會看到,幾十年前程德厚喂駱駝使過的地槽,雲鶴、雲鵬養豬製粉用過的石磨至今依然保留在前院的一角,成為向子孫進行家訓的道具。第一進院子的正麵是古鎮磧口隨處可見的明柱廈簷高圪台,圪台上一字兒排開七孔青磚掛麵的石窯,是程家待客、過賬、議事的所在。圪台下東西各有平房五間,東麵五間是仆傭棲身及堆放雜物、薪炭之處,西麵五間一分這二,兩間做灶房,三間做餐廳。大門的兩側則是牲口棚和茅房。二進院子、三進院子以及跨院與前院格局大同小異,隻是明柱廈簷變成沒根廈簷罷了。幾處院子都是程家幾代人的起居處。無論正院還是跨院,屋內陳設大致都很簡潔,甚至有些寒酸。

雲鶴、雲鵬弟兄倆屬於那種家財萬貫而生活一向清苦的人。自家字號經營著洋廣雜貨、綢緞布疋,自家偏偏又從不穿綢擺緞使用洋貨,為甚?嫌貴。盛如蕙、白玉芹兩妯娌,程珩、程環的媳婦,以及家中唯一的粗使女傭謝媽一人把著一架布機,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叮哢叮哢織布。雲鵬在自家菜地套種蓼藍,收獲後自製顏料在自家染坊加工,倒是各種色度的布疋均可印染,雖然沒有洋布綢緞時新,但這種布結實耐穿且別有一種洋布綢緞沒有的好看舒服。程家平日吃的飯菜與普通農家沒有什麼兩樣,不過清早豆麵抿尖兒湯、口子窩,晚上小米稀飯山藥蛋蓇蕾,最多再蒸幾個窩頭而已。一年四季除過夏天白晝最長的兩個來月外,一般都是一日兩餐。那“抿尖兒”是用一種名叫“抿尖兒床床”的炊具製作的細若香火的麵條,湯麵煮得幹稠,就著口子窩吃。口子窩係用穀子的麵粉製成,有軟、硬穀麵之分。食量大的受苦人吃這種飯食不使碗,而是將湯麵盛進口子窩裏轉著圈兒吃,湯麵吃完時口子窩也罄盡了。這情形有點近似美國舊金山漁人碼頭上賣的“碗麵包”。“山藥蛋蓇蕾”則是以一種名叫“擦子”的炊具將此地盛產的山藥蛋擦成薄而扁的絲狀物,調以麵粉熱蒸而成的吃食。縣北稱之為“擦擦”,磧口一帶稱之為“蓇蕾”。這一類吃食土得掉渣,當地農民卻特愛吃。程家人就把它們當作食譜中的“保留節目”。程家另有規矩:一年吃三回肉。過年全家割三斤,六月初六嚐新日和八月十五中秋節各割半斤。程家數十口人至今未分家,所以名為吃肉實際是讓聞一點葷腥味兒。

程家的上述規矩近二年卻是遭逢挑戰了。挑戰者不在別處,就在程家大院。最先揭竿而起的是程環和程璐。兄妹倆不約而同將父親程雲鶴稱為“土財主”,至於叔父程雲鵬,那就連財“主”都不算,幹脆被他們叫做“土老帽”了。程珩和程琛也表示不以為然。不過,兩弟兄沒有提什麼“土”不“土”的話,卻以別樣語言表達了他們的“懷疑”。程珩將這種家規稱為“小農做派”;而程琛則說“勤儉節約要得,鼠目寸光當棄”。這四個年輕人都試圖為老一代指出一條拓展家境的陽光大道來,而主張卻大相徑庭。程珩、程琛、程璐都竭力鼓動二老捐資革命,但程珩所說的“革命”又絕非程琛、程璐所說的“革命”。至於程環,則向來都對“革命”嗤之以鼻——他是寧肯冒著風險做“虎盤”(方言,指金融投機)、販鴉片也不幹那“沒屁眼”事的(方言,即做事不看後路)。

不過,眼下將程府鬧得雞犬不寧、令程雲鶴寢食不安的“反叛者”,卻不是這四個年輕人,而是他的弟媳婦白玉芹。

白玉芹娘家是陝西榆林在磧口做生意的大商人。白玉芹多年隨父母住磧口,早就認識程雲鵬,當日媒人上門提親時,白玉芹嫌程雲鵬木訥,心裏不太樂意,後來經不住父母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鬥量”的規勸,總算嫁過來了。沒想到過門不久,這程雲鵬竟同意了他哥“兄賈弟耕”的建議,從字號撤出專管種地了。白玉芹早就對此心懷怨懟了,隻是程家也同別的豪門大戶一樣凡事都講個規矩,而一切規矩中最大的規矩即“家有千口,主事一人”、“父在從父,父亡從兄”,這樣一來,她當然也不好造次。現在不同了,自從日本人掃蕩過一回,磧口人總算明白了一條事理:什麼堅壁啊清野啊,怎弄保險呢?其實最保險的是吃進自家肚子,穿上自家身子。於是有好的不吃賴的,有新的不穿舊的,成了磧口人過日子的新“原則”。在這種大氣候下,程家上下能沒想法嗎?隻是老大不放話,無人敢自作主張罷了。白玉芹見此,就利用陰曆二月由她總領大灶的機會,首先在飯食上革了老規矩的命。原來,程家數十年來一直堅持大灶用餐。家裏雇了大師傅做飯,由盛、白兩位夫人按月輪流執掌賬目,總領開支,陰曆二月正好由白玉芹主事。程家人跑反回家後不幾天,恰逢二月二龍抬頭。二月二是一年農事活動的開始,按照舊俗是要“捏龍口”的,這樣才能保證五穀豐登。龍口是老龍王用來播火弄水的,自然不會乖乖讓你捏住。於是磧口人便以紅麵餃子替代龍口,家家捏,戶戶煮。多少年來,程家二月二的餃子餡都用黃、白蘿卜製作,最多稱二斤豆腐一把粉條進去。白玉芹決定就在這餃子餡上做做文章:把豆腐換成肉,讓全家人動一回葷腥,看他老大能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