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馬有義的前妻張氏提出要那一院窯房的。
馬有義自從參加革命以來,再未回那個他與張氏的“家”。去年他回磧口工作以後,張氏曾主動來遊擊隊找過他兩次。頭一次,馬有義見張氏進門,就借口到鄉下“調查研究”,躲著不見她。第二次,張氏堵著辦公室的門不讓他走,說:你騙了姑夫的銀錢怕見姑夫我可以不管,可你把我從一個大閨女弄成個女人了,卻又躲著不見我,我絕不依你!當時遊擊隊文書和通訊員也在辦公室,馬有義聽女人說出那話,真恨不得將她一把掐死。好在文書和通訊員都是很識眼色的,見那女人和政委鬧上了,忙悄悄退出門去。馬有義壓低聲音對那女人說:你姑夫一向坑蒙拐騙,當日讓我相看下定的根本不是你。我不認得你!你滾!女人的倔勁上來了,說:你說那些我不知道。我隻知道你破了我的身,當日爬我肚上時你還撒過歡兒,那時你怎不說讓我滾?馬有義把玩著盒子炮低聲嚇唬女人說:下次你要再敢來纏我,當心老子崩了你!
那時,馬有義還未注意到程璐,二人還未成為“患難之交”。
自從二人同被一顆子彈打中的事發生後,馬有義腦海中平日那許多漂亮女人的麵影突然都不見了,隻剩下了程璐,隻剩下了程璐那張嬌俏而略帶一些蠻憨之氣的臉,還有她那輕靈得如同鬼魅似的身影。馬有義是真心喜歡程璐的。他生平第一次體會到了喜歡上一個女人的滋味: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酥軟,可以化任何生硬為溫馴的酥軟;那是一種搖撼心魄的思念,可以化任何溫馴為生硬的思念。馬有義從此便總是努力創造與程璐單獨在一起的機會。他感到有程璐在身邊的時光是五彩斑斕的時光芳香四溢的時光絲弦悅耳的時光清風拂麵的時光,是可以見得黃河水流淺吟低唱的時光碼頭苦力舞姿妙曼的時光大小船隻鼓掌喝彩的時光驢騾駱駝當道撒歡的時光,是他腰間的德國造鏡麵盒子情話綿綿的時光。
在這樣的時光裏,馬有義最忌諱的是別的男人的出現和介入。比方崔鴻誌。馬有義原本在許多問題上與崔鴻誌尿不到一個壺裏,現在更是處處都想同他頂頂牛了。
最可氣的是,程璐的態度一向曖昧。
要知道,他們三人在一起討論問題是常有的事。在多數情況下,程璐總是馬有義的熱情支持者。一開始,馬有義對此十分滿意。心想這就叫心心相印呢。可是很快他就發現,程璐對他的支持是有限度的。她絕不容許他說出任何有損崔鴻誌權威的話。有一回她居然對他說:有義同誌,請不要搞個人意氣。馬有義心裏不高興,臉上卻笑著說:好哇,怪不得磧口老百姓都說,小姨子的屁股蛋子永遠有半個是姐夫的哩,敢情你心裏真有他呢!話未說完,就被程璐用“庸俗”兩個字打斷了。馬有義現在是天不怕地不怕,單怕程璐牛牴架。
可是要說程璐心裏裝的是她那表姐夫崔鴻誌,馬有義覺得又不太像。一個明顯不過的事實是:程璐也喜歡與他馬有義單獨在一起,至少是並不討厭他為創造這樣的機會而做的種種努力。程璐同馬有義在一起時,總是顯得格外快活。她那鑲嵌在凝脂般白嫩的臉蛋上的一對小酒窩裏,潑潑濺濺的酒漿中,無數緋紅色的花瓣隨了酒液的波動在漫溢。那是玫瑰的花瓣牡丹的花瓣春桃的花瓣杜鵑的花瓣繡球的花瓣山丹丹的花瓣。馬有義看見,那無數的花瓣格格歡笑著在他的四周翩然弄舞,滿世界飄浮著璀璨的芬芳,成群的蜂蝶攢聚而來,一陣暈暈乎乎的感覺彌漫心頭,他也化作蜂蝶了。
可是,那精靈般飛舞的花瓣總是左躲右閃著,與蜂蝶玩著“老虎吃雞”的遊戲,令蜂蝶取之不能,棄之不舍。
厘稅局局長杜琪瑞被抓走,磧口召開抗稅祝捷大會那天夜裏,馬有義懷著躍躍欲試的心情對程璐說:我們到河畔走走好嗎?程璐點點頭,隨了馬有義朝碼頭那邊走。初夏的夜風順著黃河河道習習吹著,河岸上彌漫著泥土的騷香。鬼子有些日子沒有動靜了,碼頭上重新泛起了生氣。舟楫如雲。一盞盞桅燈亮起來了,與天上的星星對望著,如同一群頑皮的孩子在做“盯眼眼”的遊戲。突然一聲嘹亮的梅笛的奏鳴從桅杆群中飛出,音符如年節的煙花騰空而起。一個沙啞的嗓子合著笛聲唱起來了,又辣又腥又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