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擊隊隊部一片哀慟之聲。四個隊員的屍身被一字兒擺放在院子西牆根下。一個時辰前他們還是活蹦亂跳的生命,而今,一塊塊白被單隔斷陰陽兩界,四個年輕人像四株小樹突然被利斧砍斷了,蓬蓬勃勃的生命止於一瞬。那“趕走倭寇,保我家園”的誓言,是他們一個時辰前剛剛發出的,而今卻是再也無法實現了。他們離開自己的家人,自己的朋友,自己敬愛的程璐老師前後還不到半天,而今已是再也無法見麵了。一個時辰前,他們還足踏故鄉的土地,手撫故鄉的草木,將衣褲頂在頭上,一步步跋涉在故鄉渾黃的河水中,那二磧灘頭黃河浪濤的轟鳴那時還在他們耳邊縈迴,而今這一切都已離他們遠去了,永遠永遠地遠去了。慘白的月光照在慘白的被單上,將數步之外裏三層外三層佇立著的遊擊隊員們的麵孔映得一片慘白。程璐有生以來從未這麼啼哭過,是那種氣咽聲嘶任誰也無法解勸的哭。同那四個死難者一起返回磧口的三個年輕人此時也已哭得聲嘶力竭。
那個被程璐的槍子兒擊中的家夥已經將事情的始末交代清楚了,崔鴻誌、馬有義和程琛好不容易將程璐拉進屋,四個人當即召開了緊急會議,研究應對舉措。四個人的四張臉一律鐵青,鐵青的哀傷伴和了鐵青的憤怒在他們的眸子裏燃燒起一團團鐵青色的火苗。眼看著那火苗就該轟然一聲撲出屋門撲出院子,撲過鎮街撲向西雲寺的狼窩了,他們卻又強自鎮定著。他們肩負的責任太重大了。他們看得明白,敵人下此毒手的目的是想以血腥恫嚇造成人心浮動的局麵,讓他們無法將這近三百人的隊伍送到抗日反頑的最前線去。那麼他們怎麼辦?難道就此屈從不成!不!他們別無選擇!隻有同仇敵愾,給敵人以迎頭痛擊,以槍彈,以堅定不移的信念。但是一切行動都要有理有利有節地進行。對他們來說,眼下最要緊的,是要化血腥為仇恨,化血腥為死者親屬及民眾堅定不移的同情和支持,化血腥為全體遊擊隊員堅定不移參軍參戰的勇氣,讓敵人自己搬起石頭砸到自己腳上去!他們也要將慘案始末立即報告上級,並通過上級與二戰區司令部提出交涉,強烈要求嚴懲凶手。他們相信:這兩件事情辦好了,往後事情的走向就由不得敵人了。
四個死者的親屬被請到遊擊隊來了。說真的,他們原是懷著滿腔的憤怒和委屈準備和遊擊隊的頭兒們大鬧一場的。啊呀呀,如果不是你們共產黨的人上門來磨破嘴皮的說啊勸的,我們家的人會跟著你們走,會出這事嗎?現在可好,你們前腳把人帶走,後腳就來報喪,不怨你們還能怨誰!我們家上有老下有小哩,這一家老小往後的日子可怎過呀!所以,這一回咱得要“老丈人拉臉上門——好好說道個甚”了。可是當他們參加了遊擊隊召開的“向烈士學習座談會”,親耳聆聽了幾個事件親曆者對慘案始末的介紹,聆聽了一些特邀群眾代表對這事的看法後,他們的話頭變了,說: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共產黨把人帶走,是讓他們去幹護家救國的大事哩,共產黨同這些年輕人的關係,就好比爹娘和兒女,哪有不愛惜的理呀,誰想讓事情變成個這?不怨李,不怨張,單怨那隻“沒尾巴狼”!人死不能複活,為今之計,隻有上下同心,一起和狼鬥才是正理。
遊擊隊過的是窮日子,遊擊隊隊員大都是些窮光蛋,可現在崔鴻誌帶頭,全體遊擊隊員人人捐款,說要把死者親屬的日子安頓好。這當口商會會長李子發發話了:這四個孩子是為咱的國家歿的,也是為咱磧口商家歿的,磧口商家不能不仁不義,往後他們的爹娘和小兒小女都由磧口商會照應了,隻要咱鍋裏有,就不能叫他們的親人受饑寒。盛如榮、程雲鶴、程雲鵬,以及所有在磧口開有字號的本地、外地商家聞訊也紛紛趕來了,來為四個年輕人吊唁,也為盡一份做人的良心。他們聽了李子發的話,莫不點頭稱是,當即就有大把大把的銀元塞到了死者親屬的手裏。這一下,倒讓死者的親屬臉紅了。他們不約而同堅辭不受,有的甚至打心裏生氣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小看人呀,埋汰人呀?
黑龍廟上召開了隆重的追悼會。遊擊隊員、死者親屬,以及磧口商民農人代表都講了話。幾個事件親曆者的控訴將會議的氣氛推向高潮。一時間,“堅持抗戰,反對投降”、“堅持團結,反對分裂”的口號聲響得天搖地動,連國民政府臨縣三區、離石四區的區長賀芸、楊巨誠也被驚動了,二人相跟著來到會場,表示了他們對死者的“沉痛哀悼”,對死者親屬的“親切慰問”。在此之前,崔鴻誌曾幾次請他們出席會議,他們都講:你們說是二營伏擊了你們的人,可二營那邊卻說是你們突然襲擊他們渡河回營的兵士,他們是不得不自衛。到底是怎樣的,誰能說得清?崔鴻誌說:郎營長承認是他的兵呀!他的兵回營這是光明正大的事呀,為甚不大大方方回西雲寺,卻要朝鎮街相反的方向跑?現在我們手裏還扣著他們一個人呢,你二位要不要親自去問問那其中的原委?兩位區長支吾道:假如你們的人讓二營抓了去,肯定也是想讓他說甚他就說甚的。你們還是別亂來。又說,在事件真相尚未完全弄清之前,召開這樣一個會議恐怕不利團結吧?他們拒絕參加會議,還說“事件真相”尚未弄清,可現在居然也來表示“沉痛”和“親切”了,這多少有點出人意外,卻又仿佛合情合理。會議一結束,磧口遊擊隊二百八十人的一支隊伍就由程琛帶著浩浩蕩蕩開往晉北去了。鎮街兩邊站滿了歡送子弟兵的紳商士民,牆壁上到處都是紅紅綠綠的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