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鎮磧口的主街東西長達五華裏。一街分三段,俗稱頭道街、二道街、三道街,其中三道街位於整條街的最西麵。那裏常年開著三家澡堂,尤其以深秋到早春的日子生意最為紅火。
那是日本人撤走後的當天下午,三家澡堂於同一個時辰敞開大門,接待了一撥撥從鄉下從山溝從地道從崖窯鑽出來的年輕人,他們是磧口遊擊隊隊員。他們一個個破衣爛衫,麵孔髒汙而黑瘦,一雙雙眼睛血紅,眼泡浮腫,口唇幹裂如淋了多日秋雨的棗子。有的人這裏那裏纏著繃帶,也有的赤著腳,拄著拐。
澡堂的大小掌櫃們躬身站在各自的堂子門口,嘴裏反反複複說著一句話:大家辛苦了!李子發帶著商會的兩個聽差,扛來了三大包新衣新褲,那是給遊擊隊員們趕製的,每人一套。李子發同兩名聽差各把一個堂口,將一套套新衣褲遞到遊擊隊員手中。
崔鴻誌和馬有義也混在破衣爛衫的一群中。崔鴻誌的白布衫上開著許多黑洞,兩隻手背上趴滿了蠶豆大的燎泡——那是兩天前燒毀侯台鎮鬼子的糧油庫時留下的紀念。馬有義的褲子上撕開一道口子,露著白生生半個屁股。
程璐帶著一些婦女也來到了這裏。她們提著一些大籮筐,籮筐裏盛著的是新的和半新的、大小不一的鞋子。那是她們在短短的兩個時辰內從各家各戶湊來供遊擊隊員們替換的。
李子發將一套衣褲遞到崔鴻誌手裏,笑著同他打招呼:“崔隊長,你辛苦了!”
崔鴻誌回他一個微笑,說:“彼此彼此。”
馬有義緊跟在崔鴻誌的身後,接過衣褲,對李子發道:“你這‘維持’搞得好!可你別忘了:跟日本人可以玩虛的,跟共產黨、遊擊隊玩虛的可沒你的好。玩一次虛的,你李家就成鐵杆漢奸大本營了。”
程璐梗著脖子看了馬有義一眼,緊趕兩步,在他屁股上踢了一腳,喝道:“馬有義,你那說的是人話嗎?這一回侯台鎮燒鬼子糧油庫,維持會長可是建了奇功的。這個維持會長還虧得子發叔當著呢。”
程璐說的當然全是事實。正是李子發將鬼子糧油庫晚飯時防守鬆懈以及那院子後牆根有個雨季排水用的大水眼可供人出入的情況摸清告訴了遊擊隊,促成了這次大捷。
磧口一連熱鬧了好幾天。先是“祝捷”,接著舉行盛大的“公祭”,為陳老三等幾位艄公的家人送葬。人們一會兒敲鑼打鼓、喜笑顏開,一會兒又披麻戴孝、哀聲動地。這一切,令盛家小爺盛慧長多少有些納悶!好在歌也好,哭也罷,好像都與我們這位小爺無關。人多就熱鬧,熱鬧就好玩。而好玩,總是令他打心眼兒裏高興。
西雲寺的兵們又在換防。這一回反掃蕩,狼營放著自己防區的鬼子不打,跑到遊擊隊這邊做“引火燒共”的“遊戲”。“遊戲”沒玩出名堂,倒有一個班的人被日軍俘虜。要不是遊擊隊轉過身來去營救,那一班人早被鬼子活埋了。弄得上峰臉上無光,不得不再讓他們西駐偏僻閉塞的索達幹去。鄭磊的三營又回來了。附近百姓三五成群地進寺來幫助清掃寺裏寺外,清水灑街,黃土墊道,親熱得不行。
經過索達幹截擊鬼子的一仗,鄭營和磧口人、和遊擊隊的關係顯得很親密了。鄭營回到西雲寺的那天,崔鴻誌和馬有義相跟著去探望,將遊擊隊從鬼子那裏繳獲的好多罐頭送給三營。
那時已是深秋。
此後的一段日子,鄭營和遊擊隊都參加到幫助附近村民搶收糜穀、高粱的活動中。磧口人都說這一下好了,共產黨和國民黨真正要攜手了。
不過,這一年的莊稼長得太差,實在沒有多少收頭。山上不少地黃蒿比穀子長得高,糜子地裏甘草發了瘋,莊稼人幹脆不收糜子刨甘草,刨了甘草到藥鋪賣。從高家坪、馮家會到西灣、寨子山的大川裏,以往一到這個季節,莊稼長得連兔子都難鑽進鑽出,今年可好,田裏都能行得大車了。李家山的麒麟灘往年一到這陣兒,那可真叫紅的紅、綠的綠、黃的黃,白的白,簡直比那蘇州產的織錦還漂亮,今年沒轍了,鬼子在那裏一連搞了幾場熱熱鬧鬧的殺人表演,將好端端二三百畝莊稼日踐得一塌糊塗。鬼子撤退後,李家山人幹脆將大秋作物全部毀掉,改種秋菜,現在蔓菁倒長一扠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