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1 / 3)

那時,盛慧長不知那詞兒的確切含義,隻覺得那些話有點拗口,一點不像磧口人唱的那些野曲子入耳中聽。

這時,慧長發現珂珂小姨身邊多了一個人,一個英俊挺拔的男人。

慧長看那男人有點麵熟,隻是一時想不起他是誰。

盛慧長自小特喜歡漂亮如璐璐、珂珂一類的姑娘們,喜歡她們對著他笑,喜歡她們把芝玉蘭麝般的氣息吹到他的鼻翼來,喜歡她們摸他的臉,揪他的朝天辮,尤其喜歡她們花骨朵一樣的小嘴親到他的額頭上,喜歡她們隻對他一人好,最見不得有別的男人親近她們。除非那男人也是他喜歡的人。

盛慧長感覺眼前這男人並不十分令人討厭,當然也並不十分討人喜歡,慧長想看看他往後的表現,再決定是不是允許他親近珂珂小姨。

慧長悄沒聲息地踅到了他們的身後。

隻聽那男子對珂珂小姨說:“我們要開拔了。”

那男子說出這句話時仿佛使了好大的勁,之後是一聲歎息。那一聲歎息聽起來有點兒特別,好像不是從雙唇間發出的,而是打心底掙出來的。生硬、幹澀、浸透了絕望的汁液。

慧長聽得珂珂小姨輕輕“啊”了一聲,算是回答。

“要打大仗了。”那男子又說。

這時慧長猛然想起,這男子是個當兵的,是和李家二爺李子俊一道當兵的,姓鄭,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營長。可他幹嗎不穿軍服呀?可他幹嗎害怕打仗呀?打仗好啊!慧長也常和村上的一班孩兒們打仗呢,好玩。慧長不明白他幹嘛愁眉苦臉的。

“是和日本人打嗎?”珂珂小姨的雙肩聳動了一下,問。聲音有些發顫了。

那鄭營長搖了搖頭,又歎了一回氣,說:“凶多吉少呢。”

慧長看見珂珂小姨的麵孔突然變得煞白,兩眼滿蘊了淚水,薄薄的嘴唇中了風般搐動起來,一隻手便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鄭營長的胳膊。

“我不要你走。”珂珂小姨少氣無力地說。

那鄭營長苦笑著搖搖頭。“日本人馬上要來,磧口怕是又要遭難了。告訴你的家人,早做準備吧!”

慧長見鄭營長說完這句話,毅然轉身,邁開大步走了。珂珂小姨尖叫一聲,不顧一切地尾追而去。

在晉綏軍三營開拔的同時,遊擊隊也接到了上級命令。從現在起,他們已被整建製編入決死四縱隊。除留少數一些同誌配合當地政府及黨組織做好反掃蕩有關事宜外,立即開赴晉北,與決死四縱主力會合。

程琛受派返回磧口傳達了這一命令。與這一命令同時傳達的,還有上級對執行這一命令的具體安排:遊擊隊現有二百三十人,留三十人由馬有義和程璐負責留守磧口;其餘二百人悉數由崔鴻誌和程琛帶領火速趕往方山與臨縣交界的老榆嶺一帶集結待命。

程琛的娃娃臉上滿布著從未有過的冷峻和肅穆。幾個月未回磧口的他形容枯槁,瘦得皮包骨頭,麵色黧黑,雙唇皸裂,隻有一對大眼依舊散發著灼灼的光華。

同誌們!在傳達完命令後,程琛銳叫一聲“同誌們”(聲音喑啞而嚴厲)。他說,當前鬼子大兵壓境,新一輪的冬季大掃蕩眼看就要開始了。按說我們遊擊隊最是應當實踐閻長官守土抗戰的“英明決策”的。可我們卻不得不從故土開拔了。為什麼?正是閻長官自己不讓我們實踐他的“英明決策”啊!就是他,同日本鬼子裏應外合,竟然對決死一二縱隊下了毒手。眼下,他已經調兵遣將,積極準備對我們決死四縱和所有抗日愛國軍民下手了。那麼,我們是引頸就戮,還是奮起反擊啊!如果我們隻是一些為閻長官看家護院的奴才,他要我們死,我們就伸長脖子讓他砍頭好了。中國自古以來不是都講“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嗎?可我們是堂堂的中國共產黨領導的抗日武裝,我們肩上擔負著的是民族興亡的重任。這樣,我們就不僅不是他的奴才,甚至也不是“我們”自己了。我們就是中華民族!我們不能引頸就戮!我們現在不得不先來對付一下閻長官了。但是,故土故鄉是我們的,水旱碼頭是我們的,磧口百姓是我們的,我們不能扔下他們不管,讓他們受鬼子漢奸的禍害!所以,部隊要開拔,但反掃蕩的事不能有絲毫的鬆懈。我們要盡最大的努力,兩頭兼顧。

程琛的話猶如一桶精油澆在了熊熊燃燒的烈火上,遊擊隊官兵原本激動的情緒眼下是更加激動了。即將開拔的戰士們齊聲高呼:北上北上北上,誓死奪取反頑抗閻的徹底勝利!程璐和留守磧口的人員齊刷刷朝著隊列前麵跨出一步,高舉槍械表示:誓與磧口共存亡!馬有義一個箭步跳上主席台,刷拉一聲從腰裏抽出一把短刀來,伸出自家的指頭照刀刃一抹,便在粉白的牆上寫下四個血字:不做孬種!

水旱碼頭磧口街上突然少了許多帶槍的不帶槍的軍人,天地顯得空曠了。將這空曠填充起來的是各種各樣的傳聞。先是有剛從北麵來的客商說,從臨縣縣城到臨縣北端重鎮白文一線開來了許多閻老西兒的騎兵。那數不清的馬匹將官道和官道兩廂的田野踐踏得如同被犁頭翻過一般。在臨縣縣城裏,大街小巷充斥著馬匹屎尿的騷臭,手提馬鞭的軍人操著南腔北調說話,稍不如意便大罵出口大打出手,令身處其間的平民百姓惶惶不可終日。與各種傳聞同時出現在磧口的還有紅紅綠綠的標語。前麵有人貼出:擁護委員長,擁護閻長官,攘外必先安內!過不了一陣陣,後麵必有新的標語覆蓋其上。那後來的標語準定寫的是:反分裂,反投降,中國共產黨萬歲!再過一陣兒,又有新標語鋪天蓋地:犧盟會,決死隊,一見鬼子就撤退;共產黨,遊擊隊,不打鬼子光開會。這標語上的漿糊還沒幹,便又有新標語蓋地鋪天:閻老西,晉綏軍,就會欺壓老百姓,提起鬼子腿抽筋;蔣介石,國民黨,假裝抗日真投降,人民要你繳總賬。到後來,那標語就成了:共產主義,共產共妻;三民主義,狗皮膏藥。更有甚者,竟公然寫出:殺豬(朱)拔毛,同享太平;喝漿(蔣)吃鹽(閻),報仇雪恨!

國民政府臨縣三區區長賀芸和離石四區區長楊巨誠正在經曆著他們一生中最為繁忙的日子。滿街紅紅綠綠的標語是他們夜裏組織人寫的。一到白天,他們便集中全副精力到各商家捐款,到各村征糧。所征糧款還得征調民伕及時送到北麵去。賀芸是一腔豪情,四處遊說:啊呀,這一回共產黨可是吃包子咬上鐵蒺藜了,它那一對小虎牙怕是要遭殃了!俗話說得好:識時務者為俊傑,各位鄉黨呀,為黨國建功立業的時機來了。大家有錢出錢,有糧出糧,無錢無糧的出人出力也行。眾人拾柴火焰高,鏟除匪患,絕了後患,咱往後的日子就是芝蔴開花節節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