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1 / 3)

得到秀子自焚身亡報告的那一刻,河田少佐的那個黃昏凝定為一片血色。凜冽的寒風中,晚照如巨翼的蝙蝠在他的心頭飛撲。翅膀的每一次煽動,都掀起一股血腥的氣味,還有烈烈迸濺的火星。他想起半個鍾頭前,女兒執拗地同他說過的話。那是女兒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那是讓他無比震怒的一句話。

“我為大日本帝國羞恥,為您羞恥!”她說。

當時,他氣得“哐嚓”一聲將一個茶杯摔得粉碎。“少尉河田秀子!”他朝著她咆哮,“我請你記住:你,是大日本帝國的軍人。帝國的利益高於一切。”

“帝國的利益?”秀子冷笑,“當‘帝國’的‘軍人’墮落成為一群畜生的時候,您以為這個‘利益’還能‘高’到什麼地方去呢?”

“河田秀子,我請你換個角度思考問題。當你把站到你麵前的中國人看作一群畜生的時候,你就會覺得任意驅使他們,正是大日本帝國軍人的榮耀。驅使他們為帝國軍人服務,正是帝國的最高利益之所在。”他說。

“河田先生!一個不把人當人的國家,是不配在這個世界上存在的。”那時,滿臉血汙的盛如榮掙紮著從河田秀子的攙扶中挺起身來,一字一頓地說。

“盛先生,您說的這個國家是大日本帝國嗎?”他大笑,“可是事實上,這個國家現在就要主宰整個世界、做整個世界的主人了。您們中國人,從今往後要學會服從。這樣對您,對您的國家,都有好處。”

“我為大日本帝國羞恥,為您羞恥!”秀子又將那話重複一遍,留給他慘然的一瞥,扶起盛如榮走出指揮所。

“盛先生,您可以回家。不過,我請您記住,我們還有一筆生意沒有了結呢。”

盛如榮冷冷道:“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您的定金已經退了。”

河田說:“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定金是您要退的。可我並沒有答應不再做那筆生意。做生意是要講誠信的。您說呢?”

盛如榮回頭一笑:“你也配講‘誠信’二字?”

河田少佐沒有搭腔。他的腦中忽然充斥了一些文字的碎片。那些碎片呼嘯著四向飛濺,和著一道慘然回瞥的目光,刀刃般切割著他,霹靂般震撼著他,最後在他的腦海深處聚斂、拚接成女兒反複說出的那句話。

河田少佐沒有想到那話竟是女兒留給他的訣別一語,那目光竟是女兒留給他的訣別一瞥。

當河田少佐站到女兒焦黑的殘骸前的時候,猛然想起妻子送他們父女入伍時的情景。那是昭和十二年的冬天,下著比今天還大的雪。他的家鄉橫濱市的港口寒風凜冽,砭人肌髓。妻子緊緊地摟著女兒不鬆手,當輪船拉響汽笛催出征者登船時,妻一把拉住他,滿眼淚光地說:拜托你了!戰爭結束那天,好好帶著我的女兒回家……

河田少佐兩眼模糊了。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女兒赴死前脫下的衣衫上。那件套在軍服裏的撒滿碎花的襯衣,還有一副粉紅色的抹胸,即使落滿雪花,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來了。他快步走了過去,拂去雪塵,將那兩件似乎還留有女兒體溫的衣衫抱在懷裏,眼淚終於噴湧而出。“是我親手殺死了我的女兒?”他在心裏朝著自己詰問。那聲音有點歇斯底裏,狼嚎般刺穿了他的耳鼓。這時,緊隨在他身邊的賈長發說:“秀子小姐是為國捐軀呀,您請節哀。”河田少佐一個激靈猛醒過來,喝道:“什麼為國捐軀,河田秀子,大日本帝國的叛徒!死啦死啦的。”他猛抽軍刀,劈向那花紅柳綠的一團。刀鋒落處,女兒的慘然回瞥化作一聲冷笑,妻子怒視著他大叫:“還我女兒!”

河田少佐吩咐快快將那些被狗咬成重傷的兵士送往救護站搶救。又一批兵士從他身邊走過,在那一間間安排了女人的屋子前排隊。屋子裏,女人們的哭喊掙紮再也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