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1 / 3)

磧口突然出現了許多穿著土灰布軍裝的男女。他們趕著驢騾馬匹,拉著駱駝,吆著各種牲口車走來,一律大包小包箱籠布袋的帶著。他們操著南腔北調說話,在磧口以及磧口周遭的村裏租賃窯房住下,一副安家過日子的樣子。他們互稱“同誌”,邊說話,邊蹺著大拇指,一副牛皮烘烘的模樣。盛慧長聽大人們說,他們多數人並不打仗,是“坐機關”、“做生意”的。爺爺說他們中間有人很會“弄票票”(方言,即搞錢)。可以看得出來,他們多數人是受苦出身。一安頓下來,他們就幫著周圍的老鄉掃院擔水劈柴。那時正值立春雨水之間,農家的備耕生產已經熱火朝天展開。他們二話不說便投入進去,起畜圈、送茅糞、刨根茬、整地埂,粗手大腳,見甚做甚。他們很快和老百姓處得難分彼此了。

也有不少女兵。慧長感覺她們不像璐璐、珂珂小姨好看,可她們快活。她們在街巷、村子裏辦民校,教婦女們識字、唱歌。她們路過鎮街時,總是手拉著手,昂首挺胸,一路走,一路唱著她們自編的歌:

山丹丹開花耀眼明,

沒有咱解放區的太陽紅。

春風風吹得百草青,

窮苦人從此要翻身。

要不,就唱:

婦女們,執耳聽,

新社會男女講平等。

挺起胸膛昂起頭,

頂天立地來做人。

崔鴻誌帶著部分遊擊隊員又回到了磧口。他們逢人就說:我們又“歸建”了。盛慧長弄不清那“歸建”是甚意思,可見姑夫崔鴻誌一直在張羅著埋死人——他和他的部下從戰場上抬回了三十具屍體,說是這次參戰中犧牲的。姑夫崔鴻誌親自扶欞,一個個埋殯他們。遊擊隊所有的人都參加了他們的葬禮,許多穿軍裝不穿軍裝的人都參加了他們的葬禮。慧長聽見所有參加葬禮的人都在咬牙切齒念叨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鄭磊,一個是李子俊。這都是兩個熟人。慧長想這“歸建”肯定是要找這兩人報仇了。所有的死人都入土後,慧長見姑夫崔鴻誌又著人將“磧口抗日遊擊隊”的牌子擦洗得鋥明瓦亮,將隊部裏裏外外直至鎮街犄角旮旯陳年的垃圾打掃得一幹二淨,便又想那“歸建”大約還有打掃衛生的意思吧。慧長聽說璐璐小姨早先那些官兒被免了,卻還當著遊擊隊副政委,此外,還兼上了三地委婦救會秘書。聽說“三地委”管著晉西數縣,那陣兒正駐臨縣,慧長便見璐璐小姨不時在磧口和臨縣城之間穿梭般跑動。

馬有義每天帶著幾個遊擊隊員將一些紅紅綠綠的標語貼得滿世界都是。磧口遊擊隊現在歸呂梁軍分區直管,也穿上了土灰色軍服,馬有義就顯得特別牛氣。

二月二龍抬頭那天,黑龍廟召開了盛大的祝捷慶功會。磧口周遭各村都組織了秧歌隊,提前三天就在磧口街裏鬧騰開了。一臘月一正月都是死氣沉沉的村子重新響起了絲弦鑼鼓歡歌笑語。水旱碼頭要重過大年重鬧元宵了!

黑龍廟山門、戲台、鍾樓、鼓樓上插滿了彩旗。站在臥虎山下朝上望,那裏簡直是紅彤彤的一片。進得山門,隻見上院、下院,各個殿、閣、廊、廡的門楣上,都結了彩,掛了紅,處處洋溢著喜氣。龍抬頭那天是祝捷慶功的正日子。剛到平日早飯的時辰,通往廟門的山路就被趕來開會的人們擠滿了,擠得水泄不通。結果,馬有義不得不帶著上百號民兵趕來維持秩序。他讓人帶著幾個寫了字兒的大木牌,分別插在幾條可以進入會場的路口上。又把民兵分成幾撥,把著那些路口,大呼小叫地讓人們按照木牌上指示的“通道”分別入場,“隻準進不準出”。折騰了一個來時辰,各個“通道”才順暢了。讓磧口人感到新鮮的是,所有參加會議的人都是排隊入場的。連村裏的婆姨孩兒也排了隊。盛慧長看見有一支隊伍全是由七八十來歲的孩兒們組成的。打頭的竟是陳老三的掛著兩筒鼻涕的兒子陳狗蛋。他們打著一麵上寫“兒童團”三字的大紅旗,每人一枝紅纓槍扛著,要多神氣有多神氣,當時正好程璐帶著一隊婆姨們走過來了,慧長就對她說:“我也要當兒童團!”慧長看見小姨的臉沉了沉說:“好啊。不過你得先增加點革命性兒才行呀!”慧長不知道甚是“革命性兒”,正要刨根問底,小姨已經帶著她的隊伍走遠了。

弄不懂就暫且不弄,盛慧長隨了西灣百姓的隊伍朝著山上走。盛慧長是衝著賀龍“賀胡子”來參加會的。他知道今天來黑龍廟的人裏,還有許多人是衝賀龍“賀胡子”來的!賀龍可是個了不起的人。慧長早就聽璐璐小姨說起過他!他從一把菜刀鬧革命起,現在已是威名赫赫的大司令。他殺富濟貧,他指揮千軍萬馬打鬼子,真是了不起!慧長就喜歡這樣的英雄!慧長早就聽說賀胡子生得身高丈二,膀欄(方言,即肩寬)七尺,活活一個天神下界,今兒他可要好好看看他!

賀龍他們來黑龍廟那陣兒,慧長正站在靠東的廊廡下,朝著台下一隊女兵瞅。他看見璐璐小姨正站在她們中間。璐璐小姨高喉嚨大嗓門地嚷嚷著什麼,不時夾雜上一陣咯咯的笑聲。那時,正對著山門洞的那裏突然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先前穩穩坐在院子裏的人呼地一下都站了起來。他隻來得及看見十多個人簇擁著兩個大官走進山門來,其中一個上嘴唇留著黑黑的小胡子,便被前麵壁立的人牆擋住什麼也看不見了。終於,前麵的人牆被維持秩序的民兵壓倒了,賀龍走上前台講話,慧長清清楚楚地看見了他。原來那賀龍並非“身高丈二、膀欄七尺”的天神,他和常人並無多少區別,一個七尺男兒罷了。不過,“胡子”可是一點不假的。而且那胡子長得特好看。很難想象,如果“賀胡子”沒有胡子,那將是個什麼模樣!他說話的聲音很好聽,連那不時夾雜在話旮旯裏蹦出口的“奶奶的”三字,聽起來也像敲銅鼓似的好聽。慧長聽得他首先提議,要為誰誰誰們“靜默誌哀”。慧長聽得賀龍啞著嗓子一連點了好多人的名字,然後低了頭站著一言不發。那時,台上台下靜鴉鴉的便有些瘮人。在“靜默誌哀”結束後,賀龍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台下。慧長看見他的兩眼濕漉漉的,但並未落淚,而台下卻是唏唏噓噓一片哭聲了。賀龍看著台下成千上萬的人們,還是久久沉默著。突然,賀龍將聲音提高說:“在這裏,我賀龍還要提議:為中國人民的好朋友日本醫官河田秀子靜默誌哀!”

慧長不由想起第一次見到河田秀子的情景。賀龍後來還講了些什麼話,慧長一點也沒留意,隻記得他在提到日本人、蔣介石、閻錫山這些字眼時,那不時溜出口的“奶奶的”三字忽然就變成了一把把小刀子嗖嗖的滿場亂飛。講到激動處,他將始終捏在手裏的黑色煙鬥叼在了嘴上。他的警衛員從台側走上前去,給他點燃了。他便狠狠地吸了一口,又罵了一聲“奶奶的”,那樣子威風極了。慧長學著賀龍的樣子也罵了一聲“奶奶的”,隨將大拇指當煙鬥塞到嘴裏嘬嘬。心想趕明天自家也弄一個真煙鬥叼到嘴裏,再畫一綹胡子,站到馬有義麵前罵一聲“奶奶的”,不定他還要給我敬禮呢。

台上開始給英雄們披紅掛彩了。慧長看見姑夫崔鴻誌、璐璐小姨和馬有義都滿麵春風地上了台。慧長看見賀龍親自將一朵大紅花戴在姑夫崔鴻誌的胸前。當姑夫崔鴻誌朝賀龍敬禮時,賀龍的大手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慧長看見有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在給璐璐小姨戴花後,久久捏著璐璐小姨細嫩的小手不舍得放開。璐璐小姨掙了幾掙,沒有掙脫,引得台上台下的人都朝他們看。慧長看見馬有義斜眼看著那個男人,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慧長不由多看了那人幾眼。隻見那是一個麵孔糙黑,臉頰上有一條傷疤,卻並不顯難看的人。盛家小爺盛慧長雖然一向見不得別的男人同璐璐小姨拉拉扯扯,可眼下他卻寧肯讓他一直拉著璐璐小姨的手,讓馬大嘴著急眼紅去,氣死他活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