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1 / 2)

磧口人果然捐了許多木料,堆積在寨子山和寨子坪交界的一處高地上。因為是來自千家萬戶,所以有長有短、有圓有方、有粗有細。李子發和盛克儉被公推為此事的總管,白天黑夜守在那裏,將各家各戶送來的木頭丈量登記,分類碼放。內中居然有幾塊七八寸厚的棺材板,還有幾十條剛剛拆下來的杏木和核桃木的炕楞。從它們被摩擦得紫紅透亮的樣子看,肯定是從住著人的窯洞裏剛剛拆下扛來的。有一根老粗老長的紅鬆木是剛從盛家庫房裏抬來的。還有一根樺木大梁是從程家西廂房上拆下來的。眼下,李子俊正指揮十來個身強力壯的小夥子,將一根兩丈長、三人合抱那麼粗、雪白的茬口上還有淋淋漓漓的水珠朝下滴的桐樹呼哧呼哧抬到堆兒上去。有幾輛馬車正朝這裏轔轔駛來,這些木料將先被運往碼頭,然後再裝船運到河西交給兵工廠。

這一天是禮拜日,盛家小爺盛慧長一早就趕來看熱鬧。

盛慧長現在已是碼頭國民小學學生了。他那當紅演員的美好理想前段在爺爺那裏碰了壁。

當時,盛如榮摸摸慧長的朝天辮,細聲細氣,卻又絕決地說:“不行!趕明兒就進學堂去念書!”

慧長看著爺爺哇的一聲哭了。他感覺滿肚子的委曲正一股股化作洶湧的淚水。盛慧長一頭撲到娘的懷裏,說:“娘,娘,娘,我要去當紅演員!”當時他相信:在盛家大院,娘是他最可靠的同盟軍!娘會毫無保留地支持他!他相信:隻要娘堅定不移站在自己一邊,就不怕他爹半道上打橫炮!慧長相信:隻要爹娘一致支持他,爺爺的威風就會減卻一半……

慧長的哭聲撼天動地。他將眼淚和著鼻涕大把大把擦到娘的胸脯上。他偷眼瞧著娘的動靜,等娘說話。

娘說話了,但不是他所期盼的。娘討好地看了一眼爺爺,像看著一條長著猗角的蛇一樣看著他,尖叫著說:“小祖宗呀!什麼紅演員黑演員啊,還不都是戲子!戲子是什麼?是下三爛!你打聽打聽,咱盛家祖宗八輩,哪有一個學當戲子的!”

慧長這才想起,自從慰軍所那事發生後,娘再未進過戲場,平日和人閑話,也絕口不提這個戲那個戲了。慧長心下說:“娘啊,您忘記當年您是如何當著我的麵誇讚我那已故的‘老老老牛牛’的了?難道盛家這位老祖宗不算盛家人了?也是下三爛?您忘記我是蛇絲二吊子了?為甚我的脖子恁長?為甚我沒有生在自家屋裏、自家院裏、自家田裏,偏偏是生在戲場?難道這不是天意嗎?脖子長好看戲,也好扮戲哩;生在戲場好學戲:天下名角有幾人不是從小在戲場泡大的!難道盛家老祖宗能學得,我就學不得?”

當時,盛慧長轉身就跑出了家門。

盛慧長照直跑進了市委會。

他要找馬書記尋求支持。

自從馬有義答應他當紅演員,慧長就決定再不叫他“馬大嘴”了。他要恭恭敬敬稱他“馬書記”。

他相信馬書記會給他有力支持的,他就找他。

馬有義一見慧長,就招招手說:“慧長同誌,過來,過來!慧長同誌,報到了沒有?慧長同誌,從今天起,你就是一名紅演員了。慧長同誌,你的美好理想終於實現了。慧長同誌,你高興不高興?”盛慧長抽抽搭搭道:“爺爺他……他不許我參加。”馬有義“唔”了一聲,說:“是這樣呀!那……我就沒有辦法了。”

馬有義說完這句話,看了慧長一眼,大約是見他臉色不大好,忙改口道:“你爺爺他怎麼可以這樣呀?他都說了些什麼?……”慧長說:“爺爺講了:什麼紅演員,全是下三爛!不準你參加。還說:再跟上馬大嘴跑,當心砸斷你的狗腿!……”盛慧長不由信口胡謅起來。他將娘說過的話也按在了爺爺身上,不過想讓書記下力氣為他做主罷了。

馬有義從兜兒裏掏出自來水筆和一個小本本來,說:“慧長同誌你把剛才的話重說一遍,讓我一字不落記下來。”記下了,仔細看看,想想,怒道:“反動,真是太反動了!慧長同誌,挺起腰杆來,鬥爭,鬥爭!隻有鬥爭,才會取得最後勝利。你要相信黨和人民是永遠站在你的一邊的。現在你馬上回家去,告訴你那個反動爺爺:當紅演員就是參加革命,就是擁護黨;誰反對你當紅演員,誰就是反革命,誰就是反黨!讓他仔細掂量著……”

馬有義的話一字一句都像棗木棰兒搗在銅鼓上,聽得慧長渾身有勁。盛慧長太佩服馬書記了,心想將來我也要做馬書記一樣的人!

他興衝衝轉身就走。他要殺個回馬槍去!

“慧長同誌……”馬有義再次招手將他叫到跟前,摸著他的朝天辮,藹然可親地說,“你明白不明白,什麼是一個革命者最重要的品質?”盛慧長不假思索地道:“一切行動聽指揮!”馬有義點頭說:“對,一切行動聽指揮!那麼,說話言語應當注意什麼?”慧長答:“像您一樣聲音洪亮、有殺氣!”馬有義說:“好,聲音宏亮,有殺氣!好!不過,慧長同誌呀,你要記住,一個革命者說話言語最重要的是該說的說,不該說的不說。”慧長點頭道:“我記住了。自家親眼見過的,我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