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1 / 3)

這天後晌,程璐和姣姣返回磧口。那時,磧口人已將程璐在縣城鬧出亂子的事傳得沸沸揚揚。有一種說法稱:程家這位二小姐是在進洞房前和傅鵬約法三章,說什麼“你管地委我管你,家務之事全交你,我打夥計不由你,規規矩矩才是你”,遭到了傅鵬的拒絕,於是便賭氣跑走了。還有一種說法有點不雅,居然說:程璐是在被窩裏同人家“辦事”時,嫌男人不中用,一腳將對方踢下炕,怒氣衝衝跑走的,跑時竟連褲子也忘穿了。

這樣,等程璐一踏進磧口地麵,人們便用一種怪異的目光看著她。程璐由姣姣陪著,先將兩匹大牲口送回程府。當她們進得程家大門時,全家人竟像不認識二人似的,瓷著眼張著嘴木呆呆半天無人說話無人走上前來接她們手中的韁繩。

是盛如蕙先醒過神來,她跌跌撞撞跑出屋門,跑下高圪台,跑到女兒麵前,一把將程璐摟到懷裏,哭道:“我的女流神呀,你怎盡做這號沒底底的事哩!”

程雲鶴也踱出了屋門,來到了女兒麵前,他上上下下看著程璐說:“你就好好野吧。這一回你可是野出威名來了。咱程家可要沾你光了。”

程環中午多喝了些酒,這時也走上前來,指著程璐口齒不清地道:“一匹……匹不服使役……役的馬駒子,騍馬駒子!”又說:“當初……初我就知道……道這事不照(方言,不中)!”

程琛和他爹程雲鵬、他娘白玉芹也聞訊趕過這邊來了。程琛說:“回來就回來了。婚姻自主,結了婚的還離婚哩,誰能強迫誰呀!大家別慌!”

一句話提醒了眾人,一家人這才穩住了神。程雲鵬趕緊接過大牲口拴到圈裏去。白玉芹平日與程璐不對“眼鏡兒”,可在這事上,倒還是采取了最大的包容態度的。她說:“有甚話,回屋再說不行嗎?快給孩子們做飯吃吧。”

盛秀芝和程珂正在屋裏準備年夜飯,這時扔下了手頭的營生也跑出來了。二人不說話,將程璐和姣姣拉著進了屋。

程璐一時不知怎給家裏人解釋,悶頭坐著不吭聲。倒是姣姣,笑著對眾人道:“沒事,沒事!誰也不用擔心。璐璐進城後有點後悔了,我就對她說:後悔了就別進洞房。她就沒進。傅副書記很開通,也表示對她理解。這事已經過去了。”

程璐聽了,忙點頭說:“對著哩,就是這樣的。”又叫:“快弄飯,餓得不行行了。”女人們便七手八腳將飯弄好端上來。程璐也確是餓了,一口氣吃下去五十個餃子。

盛秀芝一直站在程璐對麵,像有話想問她似的。這時見程璐吃過了飯,便說:“怎不見你姐夫回來?”

程璐哈哈笑道:“我就知道你心裏擱掛他哩,我偏不對你說……”盛如蕙說:“快給你姐說說,別讓她牽掛。”盛秀芝道:“自你們走後,我這右眼一直跳,怕不是好兆哩。”盛如蕙說:“大過年的,你說甚混賬話呀!”程璐這才道:“昨日走到三交時,發現大漢奸賈長發在那裏,他執行任務去了。”

那時,她還不知道,崔鴻誌昨晚在南溝負了重傷。當然更不會想到,更大的災難已經在前麵等著他了。而此時,當她說出“執行任務”四字時,盛秀芝、盛如蕙也便釋然了。在那個年月,對於像崔鴻誌那樣一個人來說,“執行任務”是再平常不過的事。

程璐說完崔鴻誌的事,便匆匆趕到市委去見馬有義。她知道,雖是過年,馬有義總在機關。他孤身一人,每逢節假,總是對手下人說:“光棍漢過節,鍋裏肉再多,也是個素節。我來值班,你們都回!”

節假日,機關值班的大都是光棍漢。

馬有義一見程璐,就迎上來,顯出一股子親熱的激動來:“啊呀,你果然跑回來了!”

程璐不搭茬,沉著臉直通通問:“馮汝勱的事是怎搞的嘛?”

“啊呀,你問我,我問誰去?”馬有義道,“你別以為咱在這裏說到馮汝勱時,我和你爭論了,他被抓就一定是我安了底墩炮(方言,使了壞)!實際上我可是從未說過那小子一句不中聽的話。尤其對上邊,我一向都是能包就包。畢竟都是磧口人嘛……”

說著這一席話,馬有義臉不紅心不跳。

崔鴻誌犧牲的消息是初三一早才傳來磧口的。三地委、呂梁軍分區,以及臨、離二縣縣委都打來電話,要求磧口市委上門做好烈士家屬安撫工作,烈士的遺體將隨後運回。三地委和呂梁軍分區主要領導將親赴磧口,主持公祭。

這消息一下子把磧口人打懵了,連馬有義都放聲大哭起來。他突然想起幾年來在同日本鬼子和國民黨頑固派的鬥爭中,崔鴻誌和他配合默契打過的那一個個漂亮仗。馬有義先派人將程琛、程璐叫來知會了此事。在陪著二人哭了一場之後,相跟著到程府去見盛秀芝。

事實上,盛秀芝已經有了預感。她想起崔鴻誌此次離家時同她說過的“我要不在了”等等一類的話,這種預感便以一種“既成事實”的方式擠壓著她。昨晚,她眼巴巴等到半夜,還不見崔鴻誌回來,她便摟著平安哭了起來。她從來不信神鬼,可到天快亮時,她竟跪在天地爺的牌位前,叩拜禱告了半天。起來後,她又央求姑姑盛如蕙立即派人去李家山自家屋裏生火。她說:“鴻誌走時就想回自家屋的,我中午就回去。回去先把屋裏弄暖,在那裏等鴻誌回家。”所以今天,當馬有義、程琛、程璐三人魚貫走進她的臨時住屋時,當她看見三人哭腫的眼睛時,倒是滴淚未落。她平靜地問:“鴻誌的……欞柩甚時回來?讓他回家!”

這天傍黑,崔鴻誌的欞柩到了。三地委領導傅鵬、蔡碧濤,呂梁軍分區和臨、離二縣主要負責人都趕來磧口。初四上午,黑龍廟舉行了盛大的公祭。公祭結束後,盛秀芝堅持將丈夫埋在了她家屋後崔氏祖墳裏。磧口紳商士民軍人幹部三千餘人參加了葬禮。磧口地麵有名的幾個鼓樂班子自發前來“助興”,李家山以往常同崔鴻誌一道“鬧票兒”的一些村民都來到墳前,或梆子或道情或小調,每個人都是唱了又唱,全是崔鴻誌平日愛唱愛聽的。這一回的“票兒”從大中午一直鬧到半夜,真是盛況空前。

人們注意到,在公祭舉行期間,蔡碧濤看都未看程璐一眼。當程璐訕訕地走上前去問她好時,她卻轉身去和身邊人說話,沒有理會程璐。倒是傅鵬,很大方地主動同程璐握了手,不過沒有說話。

公祭結束後,傅鵬去了寨子山。傅鵬站在程府貼著黃對聯的大門口,默然半晌。他知道按照此地鄉俗,新死了人的家戶過年貼黃對聯。第一年是黃的,第二年是藍的,第三年才能見紅。他知道那個與兩名日本鬼子同歸於盡的盛秀蘭就是程府媳婦。他不由肅然朝著那黃對聯深鞠一躬。之後,才款款走上前去,叩響了大門上的熟鐵門環。

程雲鶴親自出來開門,一見是傅鵬,忙一躬到地,說:“小女不懂事,萬望首長海涵。”

傅鵬啊啊笑著道:“這事不怪小程。我一個老頭子了,自不量力呀。我來就是要跟您說,千萬別責怪小程。”

傅鵬的話大出程雲鶴意料,他疑疑惑惑看定傅鵬,說:“小女做下如此有悖情理之事,首長竟未生氣?”

傅鵬道:“老程呀,說未生氣是假話。一開始是真氣啊!想我傅鵬也算老革命了,在敵人的槍林彈雨裏衝殺十多年,沒想到今日竟被個小女子耍得暈頭轉向,這還了得!可後來想想,覺得小程她既是來了又走了,開始的來就必是有些勉強的。共產黨口口聲聲講婚姻自主,難道到咱自家身上就來個婚姻勉強、婚姻包辦?小程是個好同誌,我不能……”

程雲鶴見傅鵬如此說,一顆心放到了肚裏,忙招呼家人備辦酒席,要給傅書記賠罪。

傅鵬道:“您要說賠罪,我就不敢落座了。要是不說這話,我今日倒是帶著空肚子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