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1 / 2)

這一年的秋田長勢喜人。到秋收那一陣兒,磧口四鄉的山野裏真是黃的金黃,紅的火紅,綠的碧綠,白的雪白了。老輩人看著那狼尾巴似的穀子、送飯盔似的高粱、吊滿地畔的老南瓜、在地皮下揎拳踢腳的山藥蛋,都說活了恁大歲數見所未見,真是托共產黨、八路軍的福了。部隊機關的人都下田幫農家收秋,滿山遍野都是肩挑背背的人。雖然,這一年上級加征了愛國公糧,各家收成的一半繳了公,但莊稼人沒有不高興的。眼下是戰爭年代,非常時期,那麼多部隊吃不飽肚子能打鬼子?於是“大秋收”一結束,緊接著就展開了轟轟烈烈的“小秋收”。凡是一切可以用來填肚子的東西,比如嫩瓜蔓啦,大豆葉啦,甜苣菜啦,榆樹皮啦,都被人們收拾回家。而且是隨收拾隨加工,摻上少量的糧食,做成名目繁多的代食品。各個學校的學生都被組織起來,由老師帶著去田裏揀拾“大秋收”遺留下的糧食顆兒、山藥蹦兒(方言,埋在土裏未被發現的山藥蛋)。

“小秋收”結束時,節令已交“立冬”。“霜降殺百草,立冬地不消。”人們從地裏撤出,又投入緊張的副業生產中。在那個冬天裏,磧口地區的男人們也學會了紡紗、織布、擰麻繩、做軍鞋、編手套,女人們更是此中豪傑。民國三十一年春節後,晉綏行署和晉西北軍區在興縣聯合召開群英會,光磧口就有二十名男女參加。而臨縣,因其上繳公糧總額占全邊區六七成而被譽為“晉綏邊區的烏克蘭”。

那一年“小秋收”結束後,盛慧長參加了一場一輩子無法忘記的戰鬥。

戰鬥是由市委書記、市長馬有義親自動員並指揮的。那一天,他將兒童團全體成員召集起來,說:“小秋收完了,咱們再來一次大秋收,你們說好不好?”當時,慧長他們並沒有聽明白他的話。他們不知道眼下已是場光地淨的季節怎麼還能來次“大秋收”?可他們已經習慣了齊聲說“好”,於是便將胸脯一挺,幹嘣脆亮回答:“好!”馬書記、馬市長便讓他們每人回家拿一把小钁頭來帶著。半晌午,兒童團在馬書記、馬市長的帶領下出發了。慧長他們來到地頭,馬書記、馬市長指指一堆碼放在一起的高粱稈說:將它們搬開。他們便聽話地將那一堆秸稈移到了田地的另一頭。這時,他們發現,在那剛剛移去秸稈的地方,有一個濕濕的黃黃的土堆。馬書記、馬市長從團長陳狗蛋手裏接過小钁頭,順著那個土堆刨挖起來。原來那是個田鼠洞。眾人屏息斂氣看著馬書記、馬市長。隻見他刨啊刨,刨啊刨,其間有兩隻田鼠從他的腳下飛逃而去。他刨啊刨,刨啊刨,突然就有一個狗窩那麼大的洞子出現在眾人麵前了。馬書記、馬市長小心翼翼地將倒塌進去的土塊移開,下麵竟出現了好大一堆黃豆。孩子們高興地齊聲歡呼:“好好好,好好好,田鼠為咱立功勞!”馬書記、馬市長大手一揮說:“怎能是田鼠為咱立功勞呢?應該是‘咱為人民立功勞’!”於是他們便將“田鼠為咱立功勞”改為“咱為人民立功勞”!眾人一口氣將那口號連喊三遍,然後便散開來照著馬書記、馬市長的示範幹起來。那一天他們收獲了三百斤黃豆,因為盛慧長帶的那組收獲最大,而受到了馬書記、馬市長的表揚。慧長心裏別提多美氣了,可手上打了五個大血泡,那疼痛的感覺卻又直往心裏鑽。這時,馬書記、馬市長悄悄對他說:“你個二吊子呀,當領導得有個當領導的樣。苦活要靠眾人幹,領導做的是示範——你明白嗎?”慧長摸摸火辣辣的手心,心領神會地點點頭,從此便越來越像個“領導樣”了。

馬有義沒有再同兒童團一道下田,他全身心投入對一年工作的總結中。他先放出話來,說要大獎一年來工作成績突出的單位和部門,接著便讓各單位各部門上報總結材料。在此基礎上,將市委、市政府裏幾個筆杆子集中起來,寫了一份長達四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個字的大材料。其間,出了一點小麻搭。磧口遊擊隊於“晉西事變”後,劃入八路軍一二○師建製,歸晉綏軍區呂梁軍分區直管。二年來,他們彙報工作隻對部隊。可是今年,馬有義卻讓他們向市委、市政府彙報工作並將他們試製成功再生子彈和地雷、手榴彈並建起一個簡易兵器廠的事也寫進了自己的工作總結中。先前,在彙報工作階段,程琛忙於軍事訓練也沒詳細說道什麼,待到“總結”出來後,程琛盯著那總結中有關遊擊隊的文字,看了半晌,便怪怪地笑了一聲,轉身去找馬有義。程琛說:“有義,讓我看看軍區、軍分區文件。”馬有義愣了一下問:“甚文件呀?”程琛笑笑說:“甚文件?甚文件你不知道啊?軍區、軍分區關於把磧口遊擊隊劃歸你管的文件嘛!”馬有義頓頓,卻不慌不忙,說:“那還要甚文件?地方武裝曆來得接受雙重領導。你好歹也算老革命了,怎連這個規矩不懂?”程琛囁嚅著說:“平日從來不見你們這邊的人影,怎說一切成績都是在你們的親切關懷和支持下取得的?”馬有義哈哈笑了,說:“領導主要是思想領導嘛!咱倆沒有打架沒有吵嘴吧?這就是親切啊!市委、市政府幾時反對你們搞試驗了?怎能說沒支持?”程琛好像無話好說了,又盯著那“總結”裏有關建立秘密物資流通渠道粉碎敵人對解放區封鎖一節說:“這怎也是你們市委、市政府幹的好事呢?”馬有義忽地將嗓音拔高道:“程隊長,你看清了。我說的是在共產黨的市委、市政府領導下!你是不是想把這功勞記在國民黨反動派名下?”那“總結”在兒童團領導中傳達後,團長陳狗蛋對慧長說:“吹牛!咱刨出的黃豆哪有五千斤呀?頂多三千斤罷了。你個馬有義的跟屁蟲、耳報神,肯定是你龜孫子瞎說給他的!解鈴還須係鈴人,你龜孫現在就去找他說說清楚!”慧長便去了。在走進馬有義辦公室之前,慧長將許多唾沫抹到眼上,作一副受了莫大委屈的樣子。進門後,他故意久久不說話。馬有義再三問他怎了,他才將那陳狗蛋如何罵他是馬有義的跟屁蟲、耳報神的話說了一遍(在後來的某一個場合,當盛慧長聽人說起馬書記、馬市長當年如何用類似的辦法討好他爺爺收拾他伯父的事後,心裏別提多自豪了。他想這真是“聰明人所幹略同”呀!)。他眼盯著馬有義將這些話都記在了他的小本本上,才又問起黃豆斤秤的事。這時,不知從哪裏傳來幾聲犬吠聲,聽起來張狂而急躁。馬書記、馬市長笑問慧長:“你聽,這是什麼東西在叫?”慧長說:“狗!一條四眼子狗,和我們家哮天犬差遠了。”馬書記、馬市長說:“我說這不是狗叫,是馬嘶。是一匹戰馬在嘶鳴,是一匹千裏馬在嘶鳴……”慧長懵懂了,搖搖頭不說話。“我說是馬嘶,就是馬嘶!”馬書記、馬市長哈哈大笑道,“二吊子呀,等你將來當了書記當了市長,也可以把狗說成馬,說成戰馬,說成千裏馬的。有人還會寫詩給這匹千裏馬大唱讚歌的。這叫什麼?這叫點石成金,這叫領導權威!你懂不懂?黃豆沒有那麼多怎了?重要的是咱心裏有沒有為抗日為革命多做貢獻的思想。有了這個思想,就什麼都有了。”慧長雖然聽不大懂馬有義的話,但知道這肯定是聰明人說的話。他便雞啄米般點起頭來。馬有義說:“盛慧長同誌是可堪大用的。”慧長還是聽不懂,但他知道這肯定是聰明人誇獎聰明人的話。果然此後不久,陳狗蛋就被抹去了團長職務,取而代之的是盛家小爺盛慧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