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1 / 3)

那一年的陰曆九月初七,鬼子占領了臨縣三交鎮。鬼子瞅中了三交鎮在整個晉西北地區的戰略位置,準備長期盤踞。他們強征民伕在鎮子南北二山和西麵一個叫寺梁坡的地方修了四座碉堡,又沿鎮子外圍築成土牆一道,主要街口用鐵絲網封鎖,還在鎮子四周遍挖戰壕、交通溝、掩蔽堡、指揮所、觀察所和火器掩體等等。在鎮子內部,他們建立維持會,辦民團和“新民”學校,文的武的一起上,氣勢洶洶,不可一世。

鬼子在占領三交前大約半年的光景裏,先在三交附近的鍾底、石壕墕建立兩個外圍據點,並以這兩個據點為依托,不斷四出“清鄉”,妄圖摸清民間抗日力量的底細,搶掠糧食布匹等物資為占領三交做準備。

所有這些情況,磧口的黨組織實際早在二月底就大致清楚了。提供這一情報的是一位來自汾陽的客商。那客商帶了一批汾酒來磧口推銷,路過離石時,被警備隊扣留了。有朋友介紹他認識了“紅部”一位姓顧的參謀,經那人上下斡旋,終於化險為夷。離開離石的前一天晚上,客商備了一份厚禮登門拜謝顧參謀。顧參謀瞅左右無人,對客商說:他的朋友托他捎點好酒給寨子山一位叫程珩的人,不知商客肯行此方便否?客商自然無有不應承的。原來那酒既非箱裝,也非壇裝,而是四瓶捆紮在一起的“竹葉青”。客商心下有些疑惑,卻又不好動問,便隻將那酒小心翼翼包在自家行李中帶到了磧口。

在鬼子占領汾陽、離石前,客商是常來磧口的。一聽那程珩的名字,他就知道是寨子山程府上人。近日磧口酒類解了禁,他是雇了兩練駱駝運貨過來的。夾帶三四瓶酒是小事一樁。

客商找到程珩時,程珩並不在寨子山,在他家的票號“大德通”。自從回到磧口後,他一直想把“大德通”改成銀行。他不明白,時至今日,磧口商家怎麼還在沿用當年祁太商人的辦法從事金融業!他想這大約與磧口商家的經營理念一直未突破家族化管理模式有關。他敏銳地感覺到:時代發展到今天,磧口畢竟已喪失當年水陸交通的優勢了。而閉塞,就意味著落後。不行,他得先讓自家票號走現代化管理的路子,給磧口商家帶帶頭。今天,他是來同票號“一把刀”商量派兩人去天津彙豐銀行學習的。

客商將四瓶捆紮在一起的“竹葉青”放到程珩麵前時,程珩愣怔了一下。他不認識那位顧參謀,當然更無從知道顧參謀的“那位朋友”是誰了。但是這四瓶酒送到他的麵前,肯定是有一個“來頭”的。程珩在那一刻突然想到了李靜。因為除過李靜,離石紅部還有誰認識他呢?他想不起來。程珩便又想起李子發和盛秀芝朝自己說過的話。他想:如果這酒真是李靜送來的,那就必有大文章。如果李靜真是共產黨方麵打入日軍內部的臥底,那他為什麼不把這酒送給馬有義或程琛、程璐,而偏偏是送給我呢?噢,對了,唯一的解釋是:在李靜想來,送給我,暴露自家真實身份的危險要小些。當然,這樣做的前提是,他對我還是信任的。那麼,這是不是也說明,自從崔鴻誌犧牲後,李靜尚未和共產黨方麵取得聯係,所以他不得不退而求其次,自己出麵找一個“關係”朝外送情報呢?這是不是也說明:他所要送出的情報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情報,並且他在試圖通過這一行動,讓一個在他看來不在他們那個組織,但有足可信賴的威望的人知道他的真實身份,有朝一日能為他作證呢?程珩想到此,突然感到了自家責任的重大。為了做得更周嚴些,程珩幹脆叫來程家貨棧“大德榮”掌櫃,讓把客商所帶貨物全部買下,於是在自家貨棧的往來賬目上將那客商的姓名、籍屬、字號名稱等一一記錄在案。

送走客商後,程珩將自己獨自一人關在貨棧賬房裏,麵對四瓶捆紮在一起的“竹葉青”反複尋思起來。他想不明白,為什麼這酒是“竹葉青”而不是汾酒呢?為什麼酒是四瓶而不是三瓶或五瓶呢?程珩嘴裏反複念叨著“竹葉青”“竹葉青”“四瓶”“四瓶”這幾個字,從半前晌一直念叨到了半後晌,還是難得其解。貨棧賬房裏一點點暗了下來。掌櫃進來了,說:“程先生,要不要給您點支蠟燭?”程珩沒說話,心中卻恍然一亮:在磧口方言中,“竹”“燭”“濁”同音,“葉”、“亦”也是同音,那麼,“竹葉青”就是“濁亦清”了。這是李靜在向他訴說衷腸呢。同理,“四”“事”也是同音,這酒是四瓶而不是三瓶或五瓶肯定是有“事”相告的意思。程珩想到此,立即跳起來大呼小叫地讓掌櫃“點燭”。程珩將那酒一瓶瓶對了燭光細加審視。酒瓶未曾開封,淡綠色的酒液在燭光下晶瑩剔透,看不出有什麼異樣來。程珩的目光落在了那設計精美的商標上。那是一方由二寸寬三寸長的商標專用紙印製的、正中有幾竿翠竹、周邊飾以蝙蝠如意圖案的小紙片。依然是看不出任何異樣來。程珩有些納悶了。他用手一遍又一遍撫摸著這些小紙片,心想:李靜如果不在這些小紙片上做文章,他還能在哪裏做文章呢?酒瓶是玻璃的,透明,不怕他再聰明,也難弄出甚花樣來啊!突然,程珩輕撫著小紙片的一隻手凝然不動了。他的手感告訴他,手下這商標是兩張重疊著粘貼上去的。程珩的一顆心狂跳起來了。他提來一壺溫水坐在隆隆燃燒的火爐上,讓乳白色蒸氣順著壺嘴向外噴射,然後將那一片手感異樣的商標正對了蒸氣慢慢轉動多時,然後小心翼翼地將那上麵的一層揭了下來。他發現了:在那層商標的背麵有人用極為纖秀的小字寫著鬼子要占領三交,以及在此之前可能采取的一係列軍事行動。內中特別提到:新近可能襲擊磧口……

程珩忙帶了那張小紙片朝外走,他要去報告馬有義(程珩這一段有事總是找馬有義,他在小心翼翼地避免與自家兄弟和妹子過多的接觸)。可是當他走出貨棧時,卻又站住了。他轉身又走了回去,和掌櫃要了一方紙,將那商標上的字工工整整抄下來。他計劃將這個抄件送給馬有義,而將原件保留下來。馬有義看過情報後,問明來曆,倒沒有追究原件不原件的事。

磧口人又開始了緊張的空室清野……

三月初,年輕的“老艄公”陳老三來到包頭市南郊的一個無名津渡口。半個月前,由磧口商會派出的十四名船工約好今日在這裏會合,紮筏子將事先買好的三萬多斤食油運回磧口。包頭是黃河水運最重要的物資集散地,是磧口北走內蒙、甘肅、寧夏、青海、乃至新疆必經的樞紐之城。正因為如此,國民黨和日本人今日你走明日他來都想占領並在這裏設卡,扼住西北糧油南運共產黨區域的咽喉。船隻是都被扣住了毀掉了,於是便隻好起用多年不用的筏子。包頭城的大碼頭有重兵把守,無法使用,於是便將貨物集中於這無名津渡,從這裏紮筏子出發南下磧口。

人很快到齊了。陳老三發現:內中有近一半的人是遊擊隊派來“護駕”的。雖然,陳老三知道,這些人在離開磧口時,已經作過一些有關船筏知識的培訓,但他們畢竟沒有真的上過“戰陣”,這可不是一件好玩的事。駕馭一個大油筏少說也得十三個人,還有一個得駕小劃子斷後。一個蘿卜一個坑,誰也歇不得陰涼。這可讓他怎辦?多來些人自然也是不行。那等於告訴外人,這筏子上有些人是假船工。那不是自尋倒黴嗎?所以,不行也得行,由不得你。那就隻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因為事關重大,陳老三也不敢像平日似的抖他“老艄”的排架和威風了。雖然嘴裏是不停地罵罵咧咧,但終歸還算耐心。

陳老三先將油筏怎麼紮給新手們作了細致交代。

原來紮製這運油的筏子離不開“紅筒”。“紅筒”有全牛的也有全羊的。它們有的被用作裝運糧油的容器,也有的被用作助漂器。作容器的,先將糧油等自紅筒頸部裝入,然後紮緊。用作助漂器的,則在裏麵填充柔軟柴草,使之鼓脹起來。也有不填柴草而充氣的,但隻用於短距離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