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1 / 3)

慧長再也不樂意別人叫他“小爺”了。盛家小爺盛慧長已是具有高度覺悟的革命戰士了。他以一個少年布爾什維克培養對象的身份正式宣布:“盛家小爺”已經死了。

在拉著“大奸商”盛如榮遊街示眾的時候,他當眾宣布:誰叫我“小爺”,我就和誰急!

在將“大奸商”盛如榮畫成一隻“老狐狸”的時候,他當眾宣布:誰叫我“小爺”,我就和誰急!

在領著兒童團高呼“油烹大奸商”口號的時候,他當眾宣布:誰叫我“小爺”,我就和誰急!

不過,一般來說,慧長同誌並不拒斥三槐堂帶著一些葷腥的飯菜,並不拒斥三槐堂私家裁縫特製的軟緞湖綢的衫褲。隻是,從分家到現在,他家飯菜裏的葷腥越來越少了,“油烹大奸商”後,更是連一點兒葷“星”兒也不見了。衣衫呢,居然也成了土布自染的。對此,他早有斷言:這是階級敵人的瘋狂報複。這個階級敵人首先是他娘,是同他爺他爹夥穿一條褲子的他娘,是和日本鬼子睡過覺的他娘。

慧長說:“娘啊,你是磧口第一號階級敵人!”

慧長說:“我知道,你,爺爺,爹爹,你們都是一丘之各(貉字之誤)!革命戰士眼睛亮,階級敵人休猖狂!”

娘那時摸摸他的額頭,說:“兒啊,你是不是得病了?”

慧長憤怒地對娘說:“你……你才得病了呢!你這個不知羞恥的女人,你這個民族敗類!”

慧長看見,娘的嘴皮子抖顫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他爹盛克勤舉起巴掌想要摑他,卻又將手臂軟軟放了下去。慧長明白了,他們是怕他,他們是沒有膽量打他!他便將那話又說了一遍。他得意極了。革命,真是一個好東西!

真正得了病的是他的爺爺盛如榮。從臘月二十三起,他已經三四天水米不粘牙了。村裏來探望他的人很多,內中有不少是盛家在饑荒年月周濟過的窮人。慧長想起在他六七歲那陣,爺爺每天清晨拉他爬山看全村煙囪,然後再從山頂回村去看望那些煙囪未冒煙的家戶的情景。“二吊子,回家挖一碗米來,快!”爺爺常以這樣的口氣命令他。那時他便屁顛屁顛一陣緊跑。

姑夫程珩和程環伯伯來看爺爺了。

姑夫程珩在院子裏攔住了慧長。姑夫程珩在他後腦勺上拍了一巴掌說:走,去看看你爺爺。慧長的兩條腿那時便跟了他們朝正屋挪,可是當他行到門檻邊時,他的腦袋朝他的兩腿大喝一聲:站住,你給我站住!他站住了,並且本能地弓著身子將自家的屁股朝後撤。慧長大叫一聲:堅決和大奸商盛如榮劃清界限!革命戰士眼睛亮,階級敵人休猖狂!假的就是假的,偽裝應當剝去!姑夫程珩皺起眉頭看著他,說:人都病成那樣了,怎是假的呢?慧長說:你是國民黨反動派!你們全都是一丘之各!慧長掙脫他跑了開去。

可是臘月二十六夜裏,小姨璐璐竟也來看爺爺了,陪她一道前來的還有程琝。

狗蛋這小子最可恨。自從更名為程琝以來,這小子好像真要做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了。這一回遊鬥奸商,慧長曾把牽著程雲鶴的牛韁繩遞給他,讓他拉著前麵開路。這麼體麵的差事他派他去,完全是組織對他的信任啊。他想讓他也在這場鬥爭中好好表現一下自己。可是這小子狗肉不上台盤,居然幹嘣利索回答一個“不”字,還說:程雲鶴是我伯!當時,慧長火了,說:日你娘,你願幹不幹!程雲鶴還是我老姑夫呢!盛如榮還是我爺爺呢!革命的站過來,不革命的滾你媽的蛋。

可是小姨璐璐是革命的啊,她怎麼也來了,還讓一個大地主大資產階級的孝子賢孫陪著她!慧長在院子裏攔住了她。慧長嚴肅地看著她說:“程璐同誌,你要幹什麼?”小姨璐璐道:“看看大舅啊!走,二吊子,你也去看看老人家。”

小姨璐璐一頭說,一頭伸出手來,在他的腦殼上呼擼了一下。那裏早先紮著一條朝天辮兒,現在沒有了,現在留著一個漂亮的小平頭。慧長說:“我們都是革命者,我們要站穩階級立場!”小姨璐璐看著他,神情也嚴肅起來了,道:“二吊子,革命可不等於六親不認。”慧長說:“你不也鬥爭你爹了?”小姨璐璐道:“鬥爭歸鬥爭,可親情還是要講的。二吊子,小姨這些年可是做了許多傻事才明白這其中道理的。你難道不記得你爺爺早年是如何溫抱(方言,即親近,嗬護)你的了?”

慧長一時無話好說,胸腔深處什麼地方像被針刺了一下似的,感覺有點兒疼痛。

最早的記憶似乎有些模糊了。好像是一個春天,太陽照得暖洋洋的。一個四十來歲的漢子將他摟在懷裏抱到院子裏去曬太陽。他掙動著想下地去。漢子一邊說“好啊,好啊”一邊就將他放到了院子裏。可是他沒挪兩步就摔倒了。他哇哇大哭起來。那時漢子便將他重新抱起。漢子抱著他滿院子扭著秧歌,直到他咯咯笑起來。這中年漢子就是他的爺爺盛如榮。

稍晚些的記憶似乎有點清晰了。好像是一個夏天,太陽照得火辣辣的。鄰家孩子送他吃了一顆剛剛成熟的木瓜仁。那玩藝兒好甜好香啊!那剝去白色包皮的仁兒是金黃的,當他將它塞進口中輕輕咀嚼時,一股鮮嫩的香氣當即像無數條小蛇刷刷刷遊遍他的全身。他的口水汩汩汩朝外流了,他的饞蟲噝噝噝朝外爬了。他跌跌撞撞奔進正屋,拉住正在專心算賬的爺爺的青布長衫的一角叫:“爺爺,木瓜!爺爺,木瓜!”爺爺的手指在算盤上停住了,彎腰笑道:“啊呀,我孫子的好口味。磧口的木瓜,大海的龍蝦!我孫子識貨!等爺爺得空給你去摘。”他將身子一扭,大嘴一咧,哇哇大哭起來:“我要爺爺現在就去,現在就去摘!”爺爺看看算盤,猶豫片刻,道:“好,好,好!現在就去,現在就去!”爺爺果然就去了。一路走,一路念叨著:“磧口的木瓜,大海的龍蝦。”爺爺去了很久才回來。那時他並不知道:磧口木瓜雖然好吃,但它長在離村落老遠的山崖上,在無路可走的地方。爺爺在他望眼欲穿的等待中出現在大門口時,他隻看見他的青布長衫上沾滿了灰土,膝蓋那裏,褲子被撕破一大塊,額頭上被什麼東西劃了一道口子,有鮮血正朝外洇滲。他將兩顆黃中帶白的木瓜遞給他。他看見他的手上也滿是劃痕……

再晚些的記憶是在他第一次上學時。去時爺爺將他一直送到教室裏,爺爺對他說:“散學了,和咱村的孩子相跟著回。走路邊,不要到河灘去玩。”他看著他點頭後,又巴巴地穿過幾排座位,找到他們村二狗三娃說:“散學了,和我們家慧長相跟著回。走路邊,不要到河灘去玩。”直看著二狗三娃點了頭,他才返身朝外走。走到門口,他又站住了,回頭對著他,又把剛剛說過的那話重複一遍:“散學了,和二狗三娃相跟著回。走路邊,不要到河灘去玩。”他煩他了,吆喝道:“你還有完沒完!”那時,他的老師正站在他的身邊。對他說:“慧長同學,你怎麼和爺爺說話呀!快趕上爺爺,對爺爺說對不起。”他猶豫了一下,聽話地追了出去。可是爺爺已經走遠了。他對著爺爺的背影大聲叫道:“對不起。”不知他聽到沒聽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