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召開批鬥會時,貧農團的目的很明確地集中到了一點,即:起“浮財”。於是人們一哇聲隻喊:交出金條,交出元寶!人們知道程雲鵬最是那生性慳吝之人,不給他上點硬的,他豈肯說出金子銀子藏匿之地呢?於是預先在打穀場上鋪好一片爐渣,將程雲鵬弄來後,剝光衣服,讓一條牛拉著在爐渣上溜。誰知那程雲鵬哭爹叫娘卻就是不說出金子銀子藏在哪兒,後來,貧農團的人見爐渣都變成紅的了,程雲鵬背上的肉皮已被溜光,有的地方竟露出白生生的骨頭茬,可還是毫無收獲,便將鬥爭目標轉移到了白玉芹身上。
鬥白玉芹還算客氣。隻讓她將上衣脫淨,用整把點燃的草香燙她的乳房。有人嫌那香火燒得不旺,就用扇子扇,皮肉被燙得吱吱響,一股股焦臭隨風遠播,一滴滴人油淋漓落地。白玉芹先還直著嗓子嚎哭,後來就胡亂交待開了:一會說金銀在柴房腳地埋著,一會又說在西牆裏砌著,一會又說在茅坑裏沉著……貧農團便一次次按她交代的地點去挖去刨,結果當然是根本沒有,於是便一哇聲叫喊著“給她一顆紅蘋果吃”,將燒紅的秤錘塞進她的大腿根,直到那女人牙關緊咬聲息全無了才歇手。
起浮財沒有結果,隻好就那麼把窯房、土地都分了。
當各村的地主都變成“死狗”後,五個“實驗村”的鬥爭矛頭幾乎同時指向了各級幹部。先是馮家會馮汝勱的堂兄馮崇年。此人在縣政府兵役局任局長,近年來因為征兵得罪了村裏幾個人。貧農團讓他回村接受鬥爭時,他有些害怕,去向縣長“請示”,實際是想讓縣長說句保他過關的話,縣長說群眾讓你回去,你怎能不回去?要相信群眾嘛!他便回去了。回去的當天,就被繩子勒死在山溝裏。又有官地村村長李毓漢被定性為“惡霸”,鬥爭到第二天被憤怒的村民活埋。接著一二○師司令部辦事處所在地沙垣村村長劉丕亮以“欺壓群眾”罪,被亂石蛋砸死。那劉丕亮與賀老總慣熟,當日為120師後勤給養出過老大的力。劉的慘死使賀老總極其震怒,當即下令“嚴懲凶手”。結果又把劉的兩個本家兄弟當“凶手”活活打死了。因為是那倆兄弟帶頭打的劉丕亮。其實賀老總有所不知,劉的那倆兄弟也是被逼無奈才帶的那個頭。
一時,幹部們都惶恐不安起來。
古曆三月二十八,是寨子山村前山神廟的廟會。這山神廟供奉的其實是一條狼,是狼們的首領。寨子山這山神廟的修建原是因西灣盛如榮、盛如茂的父親盛維倫而起。傳說盛維倫有天夜裏從磧口回西灣,已經走到三槐堂附近了,卻被一條狼擋住了去路。那狼盯著盛維倫看了半晌,低嚎一聲,站起來渡過湫水河朝寨子山方向走。盛維倫以為自家沒事了,趕快朝盛府大門跑。誰知他剛跑幾步,那狼又趕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盛維倫不由大駭,跪地下叩起頭來。那狼並沒有傷害他,複低嚎一聲,渡過湫水河朝寨子山那邊走。盛維倫想了想,自語:狼啊,莫非你是有話想對我說嗎?便跟了狼朝前走。那狼到得寨子山村前,前腿一屈就地打了個滾走了。盛維倫回到家,當晚就著人謀劃,在狼打過滾的那兒修了那個山神廟。
卻說公元1947年開春以來,磧口一帶狼害成災。大天白日那狼便三五成群往村裏竄。見畜傷畜,見人傷人。短短兩三個月時間,竟傷了二十多隻羊,十來口豬,三頭牛,還有兩個小孩。磧口一帶住著那麼多部隊的人,村裏民兵也有槍,卻硬是打它不住。於是在這山神廟廟會之日,來上香的人竟是絡繹不絕,公家人見了,竟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這一天,烈士崔鴻誌的遺孀盛秀芝帶著她的兒子崔平安也來了。盛秀芝原本不信神呀鬼的,可她家住得偏僻,屋裏又沒男人,兒子平安眼下又是屋裏關不住的,她便整日提心吊膽。她從未求神拜佛,這一回來了便有些害羞,生怕碰上熟人。她匆匆來到山神廟,低了頭走進去,點香燃表,用兩眼的餘光看看周圍,慶幸沒遇上熟人。可就在她雙膝下跪叩頭之時,聽得有人議論說:寨子山程雲鵬拒不交出金銀,全是因為身後有一個大人物為他撐腰。工作團和貧農團已做出決定,下一段要先收拾這個大人物。盛秀芝知道,他們說的這個“大人物”必是指程珩無疑。盛秀芝嚇出了一身冷汗。直待那兩議論的人走了,她才匆匆站起來,拖了平安急急走進程府。
盛秀芝進門就問程珩在不在家,聽說在家,她的一顆心才不那麼朝著喉嚨蹦了。她先去見她的姑夫程雲鶴。
上次挨批鬥後,程雲鶴的兩眼全瞎了。眼下他正坐在廈簷下曬太陽,一聽盛秀芝說的情況,當即命人將程珩叫來,說:“你收拾收拾,夜裏跟秀芝到她家躲一段。”程珩有些難為情,說:“您看我們倆……這有點不合適吧?”程雲鶴說:“有甚合適不合適的?你們一個沒了男人,一個沒了女人,我看挺合適。你先去,回頭我去找你舅說……”盛秀芝原沒有讓程珩到她家的意思,更沒有“男人”“女人”那想頭,這時,臉便漲得通紅,說:“姑夫,您看您說這話。姐夫他是甚人,能看得下我一個文盲啊?”程雲鶴卻是固執得很,說:“誰敢說你是文盲?我看程珩娶了你,是他燒了高香得著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