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朱惺公夫婦的臥室兼書房。裏麵沒有時新的擺設,隻有一個床鋪、一張書桌和數架書籍。朱太太讓吳四寶等人圍著書桌坐下,然後把三杯茶擺在書桌上。她從書架上拿起一包香煙,感到質量太差拿不出手,又難為情地把它放回原處,輕輕推開裏間門,低聲喊道:“庸庸!快過來,去街上買包好煙。”
庸庸放下手中的連環畫,蹦跳著走過來,閃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問道:“買什麼牌的?錢呢?”“不用了,朱太太,我身上帶的有。”吳四寶從口袋裏掏出盒金錫鉑香煙,抽出一支,擦根火柴,點燃吸起來。“來來來,好寶寶,幾歲了?”佘愛珍起身,親親熱熱地把庸庸拉到她身旁,夾在她的兩條大腿間。“七歲。”庸庸回答很自然。他成長在“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知識分子家庭,見過的客人多著呢!“吃糖,吃梨,好嗎?”佘愛珍打開提袋,拿出三盒糕點,兩斤幹荔枝,二十多個天津鴨梨,還有兩斤幹銀魚和四瓶酒。
“哎呀!還麻煩喻先生和喻太太破費,帶這麼多的禮物來,實在不敢當哩!”朱太太感到受之有愧,又卻之不恭,不知如何是好。她埋怨丈夫這時候還不回來。如果他在場,該收該謝絕,會處理得情理相當。她畢竟是個見世麵不多的家眷呀!母親還在作難,兒子已經接過一個梨子,來到她的懷抱裏。庸庸從來沒有見人給他家送來過這麼多的禮物,不時地望佘愛珍一眼,感到她是那麼親切。
“這是一點小意思,請朱太太收下。等朱先生給我幫忙之後,再好好地酬謝朱先生夫婦。”吳四寶蹺起二郎腿,噴著煙霧,派頭十足地說。他默默地思考著,朱惺公一回來,讓他坐在什麼位置上,才使無聲手槍的彈頭發出去最有射擊力。
“那就更加不敢當了!”朱太太端坐在床沿上,真情地說,“孩子他爸倒是個肯幫忙的人,親朋戚友,街坊鄰居,有什麼事找他,總是盡力而為。哦,他也該回來了。看,讓三位久等了,真是。”她沉思一會,“本來,報館的同仁為了避免漢奸們的暗害,都勸他在家裏躲避幾天。他想到今天出版的晚報副刊上,有篇痛斥漢奸的文章,其中有句話要改一下,改得更加一針見血,吃了中飯就到報館改校樣去了。”
庸庸征得媽媽的允許,正拿著小刀在削梨子。他突然停止動作,緊接著媽媽的話頭說:“我爸爸說,有個叫汪精衛的大漢奸,帶著很多很多小漢奸,走到日本鬼子那裏幹壞事去了。他們還寫信嚇唬我爸爸。哼!我爸爸不怕。媽媽是嗎?”
“小孩子不要多嘴。”朱太太嗔怪而愛昵地望著既懂事又不懂事的兒子,又是努嘴,又是瞪眼。
“我爸爸就是不怕嘛!昨天晚上,他還在寫文章罵漢奸哩!”庸庸很好強。
這母子倆的話,像一團烈火,烤得吳四寶夫婦渾身灼痛,恨不得斬草除根,將這一家三口都殺掉。
“孩子他爸怎麼還沒有回來,該不會在路上出什麼事吧?”她不安地說完,從門外傳來了一聲輕微的咳嗽聲。熟諳丈夫每一聲呼吸的朱太太寬心地一笑,欣愉地說:“他回來了!”
吳四寶本能地摸了摸褲袋裏的手槍,準備迎接那殘暴的一瞬間。可是,他往門外一望,除了朱惺公,還有三男一女四個人,一下子涼了半截。隨朱惺公來的客人,是法租界警察局長克洛斯德和他的上海籍姨太太鍾珊,以及第三巡邏班班長波特士和一個安南籍警察。
原來,昨天下午,鍾珊帶著安南籍女傭阮氏月外出買了兩件衣服,乘坐公共汽車回家時,在車上遇到兩個年輕的女流氓,手持匕首威脅鍾珊,喝令她把戴在手腕上的羅馬手表和手指上的兩隻金戒指取下來交給她們。同車的朱惺公路見不平,起身相助,正想奪一個女流氓的匕首,發現她是丹陽老家一個堂兄的女兒,嚴肅地對她說:“侄女什麼時候來上海了?沒錢用跟我去拿。這位太太是我的親戚,你們不能在她麵前這般無禮!”另一個女流氓是上海人,她不甘心,用匕首對準朱惺公:“你是什麼人?膽敢幹涉我們的行動!”朱惺公氣憤地說:“我是《大美晚報》的朱惺公!對你們攔路搶劫的不法行為,我非幹涉到底不可,直至將你們的可恥行為公諸報端!”頓時,車上二十多個讀過朱惺公雜文的年輕乘客,激動地叫喊著:“好家夥!今天碰上大義凜然的朱惺公了!”“朱先生,英雄,英雄!”“刀筆,刀筆,朱先生!”“我們支持朱先生,我們擁護朱先生!”一齊蜂擁過來。駕駛員戛然把車停在路旁,高聲喊道:“朱先生!我也支持你。”兩個女流氓見勢不妙,隻得向朱惺公賠不是。朱惺公教訓她們幾句,然後麵向駕駛員:“請司機先生打開車門,放她們走。”然後抱拳稱謝:“謝謝,謝謝諸位先生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