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熬過了一個寒冬,終於盼來醉人的春色。遠山的冰雪尚未融盡,身旁的柳條已初展新枝。冷冽的春風中,零星有蝴蝶試圖翩躚起舞,卻也像凍僵了似的,微微顫動著幾片枯翅。土地是冷硬的,所幸陽光拂弄鬆軟,才使得嫩芽和蚯蚓有機會破土而出。
他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躺椅的足部有圓弧形的搖板一前一後緩緩搖晃,在被陽光軟化過的泥土上留下兩條淺淺的轍子,發出蒼老的“支呀支呀”聲,木質的搖板和泥土像累壞了似的,微沁香汗。於是,這人,這太陽,這躺椅,這泥土,便越發溫軟起來。
一旁,是兒孫們捕捉蝶兒的嬉笑聲,聲音時近時遠,時而明快時而雀躍,與朗朗春色相映成趣。他的笑呢?隱藏在如霜的白發下,隱藏在縱橫溝壑的皺紋中,隱藏在許多年前那遙遠的歲月裏。
縱使歲月無情,仍有種莫名的愜意。他已經老了,要求的並不多,何況兒女都已成家立業皆有孝心,子孫聰明伶俐活潑可愛。對於一個已至暮年的老人來說,難道不算是享盡天倫之樂嗎?是的,他的老眼早已混沌不清,像攪糊了的雞蛋。骨骼和肌肉也變得麻木脆弱,各種器官都呈現出衰弱狀態。他的記憶力越來越差,時常忘記別人說過的話,甚至分辨不出那些小孫子的姓名,更別提想起多年以前發生過的事了。
然而今日,在這旖邐的春光中,他的腦海中竟莫名閃現出一些早已淡忘過的人和事。
許多年前的春光一如今日,那時他還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他隻記得自己躺在草地上半眯著眼睛,那情形大概與今日無異。隻是身邊除去暖洋洋的春日,還有一雙娟柔秀氣的眼睛注視著他,準確地說應該是“偷窺”,因為她以為這注視無人知曉所以才敢如此肆無忌憚。假寐的他雖然無法看到這目光,卻仍然感覺到那柔情四溢的眼中長滿了長長的水草,將他萌動的心髒緊緊纏繞。這場景回想起來無比清晰,仿佛就發生在上一秒。他像一個受寵的嬰兒,貪貪地享受著充滿愛意的目光,而那目光,也在貪婪地享受著他俊秀的臉頰。
忽然,有一雙手在他的麵頰上停留,先是試探性地觸及,繼而變成小心翼翼的撫摸。定是看得忘情了,所以忍不住想要伸手挽留,卻又怕會驚擾了他吧。那是一隻怎樣的手呢?他看不到。像飛舞的楊花,像無聲的細流,像風兒吹過的柳條在臉頰留連。然而又不全是,因撫摸中特有的甜膩的胭脂味。那香味,讓他一度沉醉,祈禱時光停留,永不消散。指尖略重的試探了一下,見他仍似沉睡,便得意地劃過他的眉毛,眼睛,鼻子,而後在唇上肆意徘徊,一筆,兩筆,三筆……簡筆畫似的將他的五官清晰勾勒。若有若無的胭脂味縈繞在耳旁,唇間,最後像夢幻的精靈融入發絲,順著發絲鑽進腦海躲藏起來在今日一觸即發。
春風也無情,卷走枝頭上的最後一片殘葉,換以新枝。他蜷了蜷棉被中瘦小的身形,有淚水順著臉上紋路,自眼下的一條溝壑流往另一條溝壑,悄無聲息。早已想不起那個人是誰,亦記不清她的容貌,興許隻是多年前做過的一場夢也不一定,然而那感覺卻無比清晰。他不動聲色的老臉露出無人覺察的微笑,隨之而來的是一絲倦意,果真沉睡了,去追隨那場夢企圖看完多年前一個美好的故事。
胭脂手頓了頓,在微閉的眼前晃晃玉指,扇動,試探著。他仍假裝毫不知情,隻是一味熟睡,自眼皮的縫隙間看到她的眼慌張地左顧右盼,然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俯下身子在他唇上輕點,像小鳥的羽翅掠過,過來不及回應,香唇便疾速縮回,連餘溫都不曾留下,隻有依稀類似幻覺的東西,美好得一點也不真實。刹那芳華。縱然看盡世間千美萬好,一切皆為之黯然失色,唯見春日暖陽下山水花草皆笑意芊芊。
混濁的瞳仁裏迸放異彩,平緩的氣息如潺潺溪流一躍而成瀑布。他的生命如黯然殘燈爆裂出耀眼燈花。身旁的孩童還在嬉戲,他們無須煩惱,他們的日子才剛開始。春色依舊,“年年歲歲花相似”,卻也不再是去年的那朵花。縱使瞬間再美,也難逃眉如白雪,發似寒霜的這一天。幹裂的嘴唇闔了闔,又聞到了甜膩的胭脂味,他的身體無比輕盈,追著那味道越飛越遠。
這是一個普通的春日,有個老人躺在搖椅上閉目養神,白發如霜,麵帶笑顏。沒有人看到,他擱在椅旁的手突然耷拉下來,躺椅搖啊搖,春光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