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一過朱仙鎮,到達古黃河邊的滑縣,他的心情陡然大變。他見到黃河因年年決堤,積沙淤塞,陵穀變遷,由衷感慨,於是以現實主義的筆觸記述道:
濁河決千裏,一淤輒尋尺。
屈指三千年,幾決幾淤積。
每有浚濠人,十仞逢甍脊。
沙覆中天台,塵掩兔園宅。
當年歌舞館,下隔黃泉百。
當年龍戰壘,下有河聲湱。
陵穀複陵穀,太息重太息。
更使他痛心疾首的,還不是黃河的淤塞,而是兵禍。先年,滑縣及其鄰近的天理教農民,與河北、山東的教民兄弟舉行抗清起義,其中一部分起義者在林清的率領下,一度攻入北京,甚至還短暫進駐皇宮,驚惶的清朝廷亟亟從各地調來大軍鎮壓,農民起義失敗,更大的饑荒接踵而來。魏源記敘道:“一來河南道,十裏惟廣漠。更無山可青,惟有水長濁。”“去歲大兵後,大祲今苦饑。黃沙萬殍骨,白月千戰壘。至今禾麥地,極目森蒿藜。”魏源憤慨地問道:“借問釀寇由,色梗不敢曦……孰稱中執法?孰峙鉤陳墀?孰扈羽林蹕?孰專喉舌司……鼎峙嶽牧伯,胡耀欃槍旗……孰分真宰憂,號令豐隆馳?我欲叫閶闔,閶闔蒼茫垂。”這位二十一歲的青年,弄不清造成這種悲慘狀況的真正原因。他孤獨地感到:叫天天不應,隻覺“閶闔蒼茫垂”。但是,他血氣方剛,決心不袖手旁觀:“匏瓜不可摘,高舌掛南箕!”他要關心時政,暢言時政。——貫穿於他一生的這種性格特征,也許就是這個時候養成的。
一路上,他還以自己特有的敏感,關注著農民生活的悲慘。他寫道:
二月麥花秀,三月花如銀。
麥秋不及待,人饑已奈何!
明知麥花毒,急那擇其他?
食鴆止渴饑,僵者如亂麻。
冀此頃刻延,償以百年嗟。
投之北邙坑,聚土遂成墳。
明年土依然,春風吹麥新。
勿食蕎麥花,複作坑中人。
食蕎麥花,會中毒致死,人人都知道這個道理。可是,“人饑已奈何”?饑不擇食,飲鳩止渴,於是死者如麻,新墳壘壘。然而,饑餓的農民依然走著他們先輩的老路:食蕎麥花充饑,“複作坑中人”!這是一個何等慘痛的特寫鏡頭!青年魏源抓住這個鏡頭,深刻地表達了自己對世事的關切。
他到達北京後,把這些北上的詩什結成《北道集》,獻示友人。它是魏源生平的第一個集子,也是他初露才華的第一個亮點。他在北京初識的湖北蘄水人陳沆,當時也是個二十幾歲的青年人,作《古風一首贈魏默深,即題〈北道集〉後》,稱讚道:“直木無卑枝,清漪無雜鱗。君今甫二十,出語如有神”;“把君《北道集》,懷抱生古春”。另一友人山西陽城人李毅,也是個青年人,作《讀魏漢士明經〈北道集〉題句》詩,稱讚道:“漢士今異才,苦心辟詩境。詩中”君今甫二十“是大概說法,不能因此句而證明《北道集》成於嘉慶十八年魏源二十歲時,因為魏源至嘉慶十九年始北上京城。過沉鬱,間亦露新警。情深性淡泊,外弱中馳騁。”“過沉鬱”,便是指的青年魏源對農村、農民、農業高度關注的那些詩。
《北道集》今不見。李伯榮謂:魏源“沿途所見,多入吟詠,曾彙輯為《北道集》一書。今《古微堂詩集》所收,蓋經加以芟剔者也”。李瑚說:《北道集》“想已收入《清夜齋詩稿》或《古微堂詩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