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尚生哦了一聲,把煙放在自己嘴邊,點上火。
孫協誌看著何尚生,露出個微笑,道:“聽說何警官在香港是重案組精英,果然如此。”
“什麼?”
“明知我是殺人嫌犯還敢跟我單獨相處。”
“你是嗎?”
孫協誌避開他的視線:“有件事想問您,關於嫌犯一事,貴局裏有多少人知道了?”
“隻有我一個。”
“這樣啊……”孫協誌沉默了一會,“……能不能給我一根煙。”他接過煙,深吸一口,看著淡藍色的煙圈慢慢消散在空氣裏。
“……你有十足的把握控告我麼?”
何尚生看著這個沉默的男人,他看上去比自己小五六歲,卻有著與實際年齡不符的隱忍與沉穩。
“沒有。”
孫協誌笑一笑,用夾著煙的手指托住額頭:“但是跳樓的人是被殺的這一傳聞卻已經人盡皆知。”
何尚生帶著三分厭惡道:“我低估了台灣狗仔隊的嗅覺,他們連這種刑事案件都大張旗鼓地報道。”
孫協誌笑了幾聲:“那是當然,如果最近再沒什麼新的勁爆新聞,恐怕這案子還會再占據版麵一段時間。事情鬧得這麼大,你如果不拿出個交代來恐怕也不好收拾吧。”
何尚生沒有接話,他知道孫協誌接下去會說出一個令他意外的事件。
孫協誌盯著煙頭,像下了某種決心似的說:“……我會自首。”
何尚生微微眯起眼睛,隔著淡淡漂浮在空中的煙霧看著孫協誌:“……人果然是你殺的?”
孫協誌沒有正麵回答:“我雖然這麼說,但是有一個條件。”
“……好,你說說看。”
轉眼間已經到了5566在台灣的最後一場演出。場麵不可不說是盛大,但盛大的並不是指主辦方砸下多少金錢,做了多少特效,而是到場的人潮與歌迷的熱情。大家仿佛都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拿出整個夏天的熱情在歡呼,會場簡直成了狂歡的盛會。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後台冰冷安靜的氣氛,56四人自上次何尚生來過之後,情緒似乎都沒恢複過來。隻有孫協誌比其他幾個鎮定一些。對著鏡子check完服裝沒有疏漏後,他轉身去拿道具劍,不經意看見其他三個人低靡神情。他皺了皺眉:“你們幾個怎麼了?還不上台?”
“哦,好……”
看著他們有些沒精打采地動作,孫協誌歎口氣道:“你們幾個在擔心什麼?”
孟哲抬起頭:“協誌……”
“就快開場了,拿出精神來。”
孟哲咬咬嘴唇:“我有話跟你說,上次那個警察……”
“不用說了,”孫協誌看著手中的劍,神情淡淡:“我說過,不會有事的。”他抬起眼看看三人,嘴角露出一點微笑——是他們熟悉的孫協誌的微笑——他向前伸出手,幾個人對看一眼,把手放上去。
“——5566!賭一口氣!”
看著彼此,四個人臉上都浮現出笑意。清脆擊掌聲後,孫協誌拿起劍具,第一個走出去:“好,我們走吧。”
“很可惜,你們走不了。”一個有點懶洋洋的聲音插進來。
孫協誌臉色白了白,他站著的姿勢有些僵硬:“……何尚生。”
何尚生站在門口,雙手叉兜,一派悠閑姿態。
王仁甫踏前一步:“你來幹什麼?!”
“放心,我不是來打擾你們,隻是來找個人。”何尚生走上前,從口袋裏掏出一付亮晃晃東西,看見那東西,孫協誌臉白了白,那是一付手銬。
何尚生道:“孫協誌先生,勞駕你移步警局一趟。”
孫協誌慘白著臉,看著手銬逼近自己的手腕。他沒有閃躲,也不能閃躲,隻能瞪著何尚生,咬牙切齒道:“何尚生!你沒有遵守我們的約定!”
何尚生聳聳肩:“對不起,上麵對我施壓,提前了結案最後期限,我隻能出此下策。”
王仁甫抓住孫協誌的肩頭,把他扯到身後,對何尚生吼道:“你憑什麼抓他!”
何尚生看著王仁甫個人,以及他們臉上各異的表情——淡淡道:“孫協誌已經跟我坦白了,人是他殺的。”
“——孫協誌!!!”王仁甫把孫協誌扳過來,死死盯著他:“你跟這個警察胡說了什麼?!你殺了人?放屁!”
王紹偉出聲:“約定?什麼約定,孫協誌,到底出了什麼事?”
“那個約定……”
“何尚生!”孫協誌吼出一聲,他的眼睛盯著何尚生,像是要在他臉上鑿出兩個洞,“夠了!——我已經答應跟你走。”
“站住!”開口的人是王仁甫,“把話說清楚!”
何尚生看著孫協誌:“抱歉,似乎你的團員很想知道那個約定。”
孫協誌掙紮了一下,想上前揪住何尚生,但是他的肩膀卻被王仁甫緊緊扣住。
“孫協誌三天前就來自首,坦白殺人罪行,隻是有個條件,演出完這最後一場就乖乖去警局,僅此而已。”
王仁甫鬆開抓著孫協誌肩頭的手指,身子微微搖晃了一下,他的臉色看起來比死人還要糟糕。
孫協誌鬆開束縛,向何尚生走去。孟哲想跟上來,被孫協誌用眼神製止回去,他看著其餘三人:“對不起,看來最後的演出是被我搞砸了……”
“……協誌!”
“你們什麼都不用說!”孫協誌用低沉的語氣嗬斥回去,“我跟何警官走,你們誰都不許離開,負責跟歌迷解釋,負責跟孫總解釋,這些麻煩的事情,就都靠你們三個了。”
“……你不用跟他走!”王仁甫緊緊捏著孫協誌的手腕,力氣大得讓旁人幾乎能聽見他手指關節咯吱作響,“他的證據根本就不成立!”
何尚生冷笑道:“我有孫協誌的指紋還有現場遺留的釣魚線,證據確鑿,怎麼不可能?”
王仁甫完全不看何尚生,隻是抓著孫協誌,迫切地看著他道:“那些東西都是他自己推理出來,根本不可能說服別人!”
何尚生針鋒相對:“空說無憑的話我隻要現場演示一遍就行!”
王仁甫冷笑:“好啊,有本事你就去演示看看,等成功了你再來!”
“……不會成功的。”
一個聲音靜靜響起。
對峙兩方都靜下來,不同的是,何尚生露出果然的神情,而王仁甫的臉上是驚惶的緊張。
一直沉默的許孟哲站出來:“……那種線就算從中間割開來也斷不掉。”
“許孟哲!”
“孟哲!”
團長和副團長同時吼出聲。
許孟哲完全沒被影響:“……我們嚐試過,那個牌子真的很好,就算從中間把釣魚線割開一個豁口,也拉不斷。”
何尚生看著他:“那最後呢?”
“我們用了一種冷凍劑,就是舞台上煙霧效果的藥劑,小小的一罐就可以製造出大量CO2的煙霧效果。但是你可能不知道,它還有另一種作用,冷凍的作用,我們把繩子徹底割斷……”
“許孟哲!”孫協誌衝上去對準他的下巴就是一拳!許孟哲跌倒在地,孫協誌紅著眼,“你胡說什麼?!啊?!你在胡說些什麼!”
許孟哲低著頭,一聲不吭。
何尚生慢慢道:“原來如此……割斷繩子然後再用冷凍劑凝固起來,等時間一久,融化之後,凝固的部分再次斷開,就能造出天衣無縫的跳樓現場了。”
“何尚生!我都已經說了殺人的是我,你還想怎麼樣?!”
“哦?那好,你告訴我,你殺人的理由是什麼?”
孫協誌一噎:“當然是……是因為……”
“因為什麼?”
“因為他拍了不該拍的東西。”
平靜地說出這句話的人是王紹偉,孫協誌簡直快要崩潰:“紹偉!你們想怎麼樣,我求求你們,就當是我求求你們,不要再說了!”
何尚生道:“照這麼說來,殺人的人是你們,而不是孫協誌?”
孟哲抬起頭,他的嘴角還留著剛才一拳重擊的痕跡:“是我,殺人的隻有我。”
何尚生逼視他:“然後呢?”
王紹偉過來扶起孟哲:“是我們。是我們兩個幹的。”
孟哲捂住臉,這個剛剛告別少年時期的男子,用著隱隱顫抖的聲音,說出了發生的一切。
如果知道會引出那樣的後果,恐怕當時打死孫協誌他們也不會同意讓記者進去後台拍攝彩排的花絮。那是在采訪結束以後很久,所有的記者都已經走了,而喝醉了酒剛醒才看到手機上老板要求他采訪的留言的死者剛剛匆匆忙忙趕到,正在清場準備收工的工作人員誤以為他是剛才拉下東西的記者就沒有加以阻攔。死者偶然經過後台的休息室,結果拍到了不得了的照片。簡直是能轟動一時的大新聞,在最初的興奮之後,充滿欲念和貪婪的心促使死者沒有將照片交給上司,他想出一個歹毒的念頭,用這消息好好大敲一筆。他找上了年紀最小,家境最富的許孟哲。許孟哲在看到照片的一刹那,臉色雪白。死者趁機提出了勒索,許孟哲默許了,他把曆年來當藝人的積蓄和他能動用的家裏的資金都提出來交給了死者。但是,死者翻悔了——
當時的情況從手指的縫隙中斷斷續續地被描述出來:“我沒有想過殺他,真的,可是,那天他沒有把底片拿來……”
那天,他們約在體育館後麵的高樓天台見麵,拿到錢之後,男人把裝著照片的袋子交給了許孟哲,但是打開袋子之後隻找到了照片而沒有底片。當許孟哲憤怒地提出質問時,那個男人露出了猥褻的笑容。
——小少爺,這點不夠,遠遠不夠。
許孟哲攥緊拳頭,極力壓抑著自己憤怒的情緒——那你還想要多少?
不是錢,那個男人伸出手指搖晃著,我幹了這麼多年,還隻是被叫做狗仔隊中的一個,已經厭煩了呀。
——把這消息拿出去,我的名字可就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了!男人的眼睛裏露出了瘋狂的喜悅。
等狂喜稍微冷靜下來一點以後,男人看著離自己幾步遠的許孟哲,咧開嘴笑道——這些都要謝謝你們,多虧了你們啊……他意味深長地停下不說,拿著裝滿了錢的牛皮紙袋,搖搖晃晃地從許孟哲身邊走過,向天台門口走去。
經過許孟哲身邊的時候,他說,要讓我不發表也不是不可能的事,再把價碼往上漲一漲……下一秒,他還沒說完,被一股力量狠狠拖過來,整個身體不受自己控製地撞上天台的護欄。撞得頭昏眼花,他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被提起來,許孟哲的手緊緊揪住他的領子。男人大半個身子越出了欄杆之外,他驚慌失措地試圖掙紮。
——等!等一下……
……休息室裏一片沉寂。許孟哲放開捂著臉的手:“我說的都是真的,跟紹偉還有其他人都沒有關係。”
何尚生看著這個還沒有完全脫離少年稚氣的臉龐:“不,有關係。”他看著許孟哲的肩膀瑟瑟抖了一下,“憑你一個人,沒辦法完成。”
此刻的王仁甫已經冷靜下來,或者說,麵對可以預見的結果,他已經做好了準備:“你說的沒錯,還有我們。”
許孟哲不知道的是,他這幾天神色恍惚已經引起了王紹偉的注意,在他去赴約的時候,王紹偉悄悄尾隨而去。在他把那個男人推下去的時候,王紹偉想阻止,但是來不及了。
他不想讓許孟哲坐牢,冷靜下來的第一反應是必須把屍體挪出體育館。在搬運屍體的時候,意外撞上了王仁甫。王仁甫在震驚之後,知道了事情的經過,沉默了一會,他答應幫忙。
遠處的高樓上漂浮著一層青灰的晨藹,台北這個都市還沒從睡夢中醒來。天台上隻有他們三個人,王紹偉把繩子纏在冰箱上緊緊綁住,王仁甫則是站在中間拿著斷開的繩子兩端,往上麵噴著冷凍劑。
“好了!”
兩人鬆開手,轉身要走,卻見許孟哲沒跟上來。
“許孟哲!”
許孟哲還怔怔站在屍體後麵,沒有動彈。
“許孟哲!來不及了!——我們的演唱會!”
許孟哲才猛然動了一下肩膀,回過身來,跟著前麵兩個人一起離開了天台。
何尚生緩緩吐出一口氣,聽到這裏,什麼事情都水落石出了:“……隻不過,你們沒想到,你們離開體育館的時候,被最早到的孫協誌見到了。更沒想到的是,他會跟著你們一路到天台。你們布置完一切,慌慌張張地走了,卻沒想到關上天台的門,孫協誌幫忙關上,卻留下了指紋。然後幫你們頂罪。”
王仁甫扭過頭,看著牆壁上的某一點:“……一切都結束了。”
房間裏靜到極點,可以聽到外麵舞台喧嘩的人聲,歌迷大喊著56的聲音。
孫協誌忽然拿起劍,在所有人都還來不及反映的時候,劍尖抵住了何尚生的喉嚨:“還沒結束。何警官,請小心。這雖然是道具,但一樣傷的了人。如果我這麼捅下去,恐怕你的脖子上要多出一個窟窿。”
“……你想怎麼樣?”
孫協誌露出苦笑:“放心,我們沒打算逃走。我的要求依然沒有改變,”他的眼神深處閃爍著一種堅定而悲哀的光,“讓我們演完這最後一場。”
何尚生注視著他,很久:“……好,我答應你。”
“你們等的人是誰?!”
“5566!!!”
“你們想看誰的表演?!”
“5566!!!”
“大聲一點!”
“5566!!!”
“好!接下來,讓我們歡迎亞洲第一天團!5566!!”
“無所謂,的是非,放開雙手任由你想象……”
何尚生已經走到了體育館的後門口,他回頭看了一眼,體育館裏燈火通明喧嘩震天,歌聲隱隱飄蕩在夜晚的天空中。他靠在門邊,掏出一根煙點上,警笛的聲音由遠至近,可以看到路的那端閃爍著紅藍的警車燈光。何尚生從口袋裏拿出一卷底片,這是從死者家裏搜出來的底片,他已經看過了。就是許孟哲千方百計想拿回來的照片。他把底片湊到煙邊,輕輕點燃,底片迅速地著火,燃燒,空氣中出現膠片起火的焦臭味。
他鬆開手,膠片落在地上,在火焰的燃燒中縮小,變化成黑色的灰燼。他的臉上露出一絲疲憊神色:“終於,可以回香港了。”
他轉身離開,一陣風吹來,地上的黑色餘燼被吹得幹幹淨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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