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世傑抬眼看看西沉的太陽,一動不動地站了好久。
張若虹還兼著太平鎮區委書記,平時一半時間在太平鎮辦公。她的辦公室裏堆著鞋子等支前物品,張若虹正在登記賬目,大冷天累得鼻尖上冒著汗。聽到敲門的聲音,她頭也不抬地說道:“進來。”門開了,趙九思走了進來,張若虹頭也不抬地說:“東西先放在這兒,列一份詳細的清單給我……”感覺到不對勁兒,抬起頭驚喜道,“是你?你看看,我這辦公室連個坐的地方都沒有。走,我帶你去會客室。”
趙九思道:“不用了,有件急事想跟你合作把它做了,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張若虹道:“這滿屋的鞋子,都是為你們部隊準備的。隻要是軍民聯合的事,我都願意做。”
趙九思把一張紙遞了過去,說道:“還是好好看看吧,看完了再作決定。”
張若虹把紙拿了起來:“結婚報告,這……”
趙九思說道:“看看下麵的公章,組織已經批準我結婚了,隻是女方的名字還沒寫上去。若虹,你願意幫我填寫一個名字嗎?”
張若虹沒有反應。
趙九思說道:“我知道,這有點突然,但我不能讓你繼續考慮下去了。若虹,組織上已經決定讓我參加野戰軍,我隨時都有可能離開桐柏,時間對我們來說很寶貴很寶貴。若虹,我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度過以後的分分秒秒。”
張若虹沉默了一會兒,低聲說道:“你可想清楚了,我曾經嫁給過一個大漢奸。”
趙九思看著張若虹的眼睛:“我又不是第一天認識你。我娶的是你的未來。嫁給我吧,若虹。”張若虹感到自己快要被趙九思的目光融化了,她垂下眼簾,把結婚報告放在桌子上,拿起筆寫上自己的名字。
趙九思把結婚報告裝好:“走,咱們去見見老太太。禮數不能少了。”
老太太自然沒有意見,隻是為沒法為女兒操辦一次像樣的婚禮而感到遺憾。趙九思和張若虹一商量,決定婚事從簡,隻在趙九思縣城的宿舍裏請幾個親朋好友坐一坐,喝杯喜酒。祝福的套話說過後,話題就轉到了張世傑身上。
張若虹說道:“世傑,你自己的前途要緊,你對楊開泰,已經仁至義盡了。你和楊開泰、郭冰雪三人之間的關係很複雜,說不定你回避一下,楊開泰就會帶著人下山。跟你姐夫走吧,連升已經升成團長了,你就不眼紅?”
劉金聲也說道:“世傑,別錯過這個機會,你不是一直想打主力嗎?”
張世傑道:“你恐怕比我更想去吧?”
劉金聲道:“我,世傑,你去哪兒,我跟到哪兒。跟著你打仗,心裏才踏實。”
張世傑道:“放心吧,我不會讓你一直窩在太平鎮。這十幾年,你做了不少工作,大功也立了不少。趙先生,就讓金聲跟你去吧。給他一個團參謀長,他肯定能幹下來。”
警衛員帶著一個穿長衫的人敲門進來了:“報告首長,這位先生說他有重要信件交給張支隊長。”
張世傑站起來打量著長衫人:“信件?誰讓你送的?”
長衫人撕開衣服,從裏麵取出一封信:“張二少爺,信是我們團座寫的。看看你就知道了。還有,我們團座讓我把這個胸墜兒也交給你。這個銅墜兒裏麵有你的照片。楊紫雲小姐一直戴著這個胸墜兒。”
張世傑匆匆把信看完,神色大變,拿過銅墜兒打開看看自己的小照片,喃喃道:“為什麼會是這樣?這是為什麼?”
趙九思把信拿過去細看。張若虹道:“九思,出什麼事兒了?”
趙九思道:“國柱和紫雲同誌暴露了,被關押在南陽。這位先生,你們團座要什麼回話?”
張世傑一把揪住長衫人:“回去告訴朱國棟和朱國梁,我一定去南陽見他們。張書記給他開通行證。”
長衫人正正衣服道:“張二少爺真是個有情有義的人。我們團座說了,識時務者為俊傑,他很想跟你們做個交易。南陽已經成為一座孤城了,我們想找條出路。不過要快一點,遲了就來不及了。”
張世傑道:“我很快會去見他們。”
長衫人走了。
張若虹擔憂道:“朱家兄弟不可能搞戰場起義,他們是想抓住你。世傑,你可別衝動。”
張世傑拿著胸墜兒自言自語道:“為什麼會這樣?”
趙九思道:“他們在太白頂養傷時,紫雲曾想讓我告訴你她和朱國柱是假扮夫妻,她沒有背叛你。我……”
張世傑一拳把趙九思打倒在床上:“為什麼不告訴我!”
張若虹推開張世傑:“你想幹什麼?”
淚水無聲地從張世傑的眼眶中湧出。趙九思站起來道:“世傑,對不起。那時,我不能告訴你真相,也不能告訴紫雲你早就是自己人。紫雲他們還要回到軍統繼續為我們工作,你也不可能浮出水麵。世傑,來,坐下,商量一個營救他們的方案吧。”伸手擦擦張世傑的眼淚,“組織上早就同意他們結婚了。這兩年,我也不知道他們在哪裏,在幹什麼。他們是大功臣,應該把他們救出來。”
張若虹道:“世傑,這件事有可能促使楊開泰下山接受改編……”
趙九思道:“這是個好主意。世傑,你馬上去見楊開泰,把紫雲被捕的事告訴他。”
張世傑木然地看著趙九思,點了點頭。
楊開泰也收到了朱國棟的信。一聽張世傑提出先改編後救人的方案,楊開泰火了,指著張世傑的鼻子說:“你到底想幹什麼?我今天跟著你下山,明天紫雲的人頭就會落地。”
張世傑問道:“除了這封信,朱國棟是不是還給你帶了這樣的話:隻要你率部投奔他,與共產黨為敵,他就會放了紫雲?這話跟他說要反水一樣,都是騙人的鬼話!”
楊開泰哼了一聲:“我又不是三歲小孩,真真假假我還分得清。”
張世傑說道:“這麼說,你準備帶人去南陽了?”
楊開泰反問道:“不去南陽,怎麼救得了紫雲?”
張世傑說道:“大哥,我當了這麼多年的共產黨。我很清楚,紫雲決不同意你用這樣的方法去救她。”
楊開泰冷笑一聲:“那你們共產黨又有什麼樣的方法救紫雲?雖說我窩在太白頂這個小地方,可我知道得很清楚,南陽裏裏外外全是國民黨的人,正規部隊好幾萬,保安部隊和地方武裝也有好幾萬。你張世傑沒長三頭六臂,就算你會飛,總撞不過國民黨的飛機吧。當年,南陽城不過幾千鬼子兵,你連一個漢奸姚思忠都殺不了。如今,你又拿什麼去救紫雲?”
郭冰雪走了出來,說道:“開泰,你不要逼世傑,他大老遠上山來,不是為了紫雲還能為了誰。”
楊開泰說道:“不是我逼他,是他逼我。明明知道紫雲在朱國棟手裏,還要我先考慮投降共產黨。”
郭冰雪說道:“南陽都是國民黨的人,朱國棟又很狡猾。開泰,靠我們的力量根本救不出紫雲,現在能跟王淩雲的隊伍抗衡的,隻有共產黨的解放軍野戰部隊。隻有加入了野戰軍,我們才有足夠的力量去救紫雲。”
張世傑忙點點頭:“冰雪說得對。楊大哥,盡快下決心吧,紫雲在等著我們。”
楊開泰目光陰沉沉地看看張世傑,又看看郭冰雪:“你們兩個,意見怎麼這麼一致啊?張世傑,我告訴你,楊紫雲是我的妹妹,我救得了她,是我的幸;救不了她,是她的命。我不會和你合作,也不會和共產黨合作。你要是想帶著部隊來剿我,盡管來,反正我是早該死的人,活到現在已經賺了。”
郭冰雪叫道:“開泰,你講不講道理?你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寶寶考慮考慮,也該為山上幾百個弟兄考慮考慮。一個大男人,患得患失,猶豫不定,太白頂這幾百號人,早晚要毀在你手裏。你不和共產黨合作,我合作,我這就帶寶寶下山去。”
楊開泰說道:“我知道,你早就想這麼做了,想下山你自己跟張世傑下山。寶寶姓楊,她得留在我身邊。”
郭冰雪道:“寶寶是我生的,我走到哪兒她就該跟到哪兒。”
楊開泰被徹底激怒了:“你帶帶試試?不把女兒留下,你休想出山寨大門。”
郭冰雪也發了狠,一字一頓說:“腿長在我身上,我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看誰敢攔我!”
張世傑忙勸道:“楊大哥,大嫂,你們別吵了,我這就下山。大哥,我們各自想辦法救人吧,但我不希望你和朱國棟做交易。紫雲是你的妹妹,但她首先是一個共產黨員,她肯定不希望自己唯一的哥哥在關鍵時候走到和她相反的路上。從太白頂到南陽,到處都是我們的人,你能帶多少人馬到南陽?救人,隻能智取。”
張世傑決定隻身到南陽救楊紫雲,他知道自己隻能用行動來報答楊紫雲對自己的愛。回到太平鎮家裏,他打開了放置收藏各種武器的密室,把自己武裝到了牙齒。
劉金聲一看見張世傑的裝束,吃驚道:“世傑,你想幹什麼?你要一個人去南陽劫獄?”
張世傑怪怪地朝劉金聲一笑:“金聲,從現在起,你代理支隊長職務。馬上就要打大仗了,你有機會就帶著這支部隊加入主力。我欠紫雲的,也欠朱國柱的,我該還給他們。戰爭毀掉了太多的東西,我不能背著冷酷無情的惡名苟活在這個世界上。與我有關的一切恩恩怨怨,都由我一個人了斷吧。”
“怎麼了斷?去送死?”趙九思進了院子,“好像天底下隻有你一個英雄好漢了。你能帶幾把槍幾顆子彈?十把槍?一千發子彈?張世傑到南陽白河南岸一聲吼,能嚇得王淩雲率十三綏靖署旗下十萬大軍繳械投降。磨煉了十幾年,怎麼連自己幾斤幾兩都不知道了呢?”
張世傑冷冷地說:“正因為我知道我有幾斤幾兩,我才作出了這種選擇。趙先生,作為一個在組織的人,我為我們共同的事業已經盡心盡力了。我們即將打出一個新的世界。這個前景,我看得見。”
趙九思道:“說得好!世傑同誌,你現在要做的是:為打出這個新世界,貢獻你的聰明才智。你倒好,你選擇了去送死!”
張世傑自負地笑笑:“南陽城再添十萬守軍,未必能阻擋我出出進進。趙先生,你不要阻攔了,更不要勸我參加主力。打江山有你們足夠了。現在我隻想為我的心靈能夠安寧做點力所能及的事。紫雲在我心中和在你們心中,分量相差太大了。沒有刻骨銘心愛過的人,理解不了我此時心中的痛。”
趙九思笑了起來:“真是可笑!她在你心裏重如泰山,在我們心裏輕如鴻毛?告訴你吧,軍區首長對營救楊紫雲和朱國柱兩位同誌非常重視,南陽的地下黨組織已經開始營救行動了。南陽已經被我們團團包圍,在這種形勢下,紫雲和國柱沒有生命危險。如果你逞能,潛入南陽劫獄,你就可能變成殺死他們的凶手。”
張世傑聽得目瞪口呆:“我,我確實沒想到這一層。”
趙九思道:“還是謙虛一點好。手裏捏著紫雲和國柱這兩張牌,可以在關鍵時候換他們自己的命,這是我的救人思路。當然,我們也要想到那些死硬分子不願跟我們做交易。所以,我命令你:在率部配合主力部隊圍困南陽的同時,組成一支精幹的營救小分隊,在我主力對南陽發起總攻前,潛入南陽城救人。你們這支小分隊何時進城,必須聽我的命令。否則,你可能就成了殺害你最親最愛的人的凶手。我願意再相信一回你是個有智慧的人。”說完,丟下呆雁一樣的張世傑轉身走了。
4
作為南陽人,如果能在南陽戰役打響前,策動王淩雲的一個主力師起義,那會是一件多麼大的功勞啊!若達此目的,古城南陽也許可以免遭一次戰火的摧殘,南陽的百姓也許要少死傷成千上萬。一七六師師長曾紹義抗戰期間隸屬第五戰區,參加常德會戰因貽誤戰機被撤了職,從此做了寓公。內戰爆發後,曾紹義積極活動複職,終於在一年前如了願。幾年間,朱國柱和楊紫雲跟他建立了私交,並在他複職時提供過很大幫助。一七六師歸十三綏靖署指揮後,楊紫雲提出了策動曾紹義戰場起義的方案並得到了上級的批準。
誰承想曾紹義隻是嘴上經常罵罵蔣介石,骨子裏卻是個反共的人。楊紫雲和朱國柱到南陽亮明身份後,曾紹義把他們抓起來送給了王淩雲。
朱國棟得知三弟和楊紫雲是中共秘密黨員的消息後,出重金買通了王淩雲的肖副官。肖副官也是黃埔畢業的,一看朱家兄弟都是反共的死硬分子,便答應了把楊紫雲和朱國柱暫押在朱公館,誘捕中共南陽地區重要領導人的要求。鬼子投降後,朱國棟在南陽的公館院內修了幾間地下密室,把在太平鎮的貴重物品都轉移過來了。
送信的人回到南陽後,朱國棟決定見見三弟和楊紫雲了。兩個士兵把戴著腳鐐手銬的朱國柱帶進書房。朱國梁見狀,罵道:“兩個沒眼色的東西,不知道三少爺的身份嗎?快把手銬、腳鐐打開。”
朱國棟說道:“國梁,不要感情用事。他現在是黨國的要犯,戴著刑具是應該的。能不能繼續當朱家三少爺,那要看國柱如何選擇了。”
“選擇對了,不是還有個浪子回頭金不換嗎?”朱國梁忙說道,“國柱,你還愣著幹什麼,快向大哥認個錯,就不用戴這些東西了。”
朱國柱淡淡一笑:“大哥,二哥,如果你們是想跟我敘敘兄弟之情,我很樂意。如果你們是想要我背叛我的事業、我的信仰、我的政黨,你們還是把我送回小牢房吧。”
朱國梁說道:“國柱,大哥費了那麼大勁把你弄到這兒來,可不是敘敘兄弟之情這麼簡單。你還是快點招了吧,招幾個領導你們的共黨大人物。大哥的同學已經答應,隻要你肯合作,他保證你原來的一切待遇都不會變。”
朱國棟揮揮手:“國梁,先坐下。國柱,你也坐下。我們兄弟今天好好探討一下老三的前途問題。”
朱國柱說道:“大哥,別忘了,我已經三十出頭了。對我的前途,我早已經考慮得清清楚楚。”
朱國棟說道:“我向你檢討,以前,我隻顧著忙自己的前途,對你關心不夠,沒有盡到做兄長的責任。當初你從北平回來,我應該把你帶到部隊去。唉,過去的事沒有辦法改變了。從現在開始,我要盡到我的責任。國柱我問你,這些年,你到底是在為共產黨工作,還是在為楊紫雲工作?”
朱國柱說道:“大哥,有什麼話,你就明說吧。”
朱國棟說道:“十三綏靖署在把你們交給我之前,先給了我你們的一部分隨身物品。在楊紫雲的東西中,有一張張世傑的照片,是十多年前他們定情的信物,照片卡在一個胸墜裏。國柱,我懷疑這個把你帶到邪路上的女人,一直在欺騙你。”
朱國柱目光平靜地看著朱國棟:“大哥,如果我告訴你,這麼些年來,我和紫雲一直在假扮夫妻,她從來沒在感情上對我承諾過什麼,你相信嗎?”
朱國梁叫了起來:“什麼?你和楊紫雲,你們,你們是假夫妻?十幾年的假夫妻?”
朱國柱說道:“大哥,二哥,你們根本不能理解我的追求、我的選擇。當年我能經受住日本人的威逼利誘,今天我依然能經受住親情的考驗。”
朱國棟歎口氣道:“老三哪老三,讀書把你讀成聖人蛋了!我真可憐你!光複那年冬天,我就看出你們不像真夫妻,像是共產黨。給你們補辦婚禮你不肯,在家人麵前,你連紫雲的手都沒碰過。我已經告訴張世傑你和紫雲扮的是假夫妻了。本來,我是想騙騙他,沒想到你真是沒出息,一起過了十來年,你對紫雲還是個空掛念。我真可憐你。我問你,你真的不想改變你的立場?張世傑萬一救走了楊紫雲,你最終什麼都沒了。”
朱國柱說道:“我已經得到了很多。大哥,送我回牢房吧。”
朱國梁說道:“老三,咱爹可是被共產黨殺死的,你就忍心讓他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