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3)

1

軍區首長滿懷心事地在坡上散步,兩個警衛員遠遠地跟著他。趙九思和張世傑騎馬過來了。

首長迎了上去:“來得好快。張世傑,來,握個手。”

張世傑把手伸過去:“首長好。”

首長愛憐地看著張世傑:“太平鎮的事,我聽說了,節哀。這才幾年沒見,你的頭發白得……眼下有個難題,解決不了,隻能把它交給你們了。”

趙九思說道:“能難倒首長,肯定是大問題。說說吧,我們未必能解決。”

警衛員跑過來,把一張中原解放區發行的中州鈔遞給首長。首長問道:“認識吧?”

趙九思拿過來看看:“咱們中原軍區剛剛發行的中州鈔。”

張世傑接口道:“老百姓不認它,對吧,首長?”

首長點點頭:“到底是大老板,一針見血。我們的中州鈔,已經發行三個多月了,老百姓還是不相信它。鈔票不流通,後果很嚴重。新鈔成廢紙,後果更嚴重。你們倆在桐柏地區工作了十多年,我隻能把這個難題交給你們。你們要想方設法盡快在新解放區建立起中州鈔的信譽,讓國民政府發行的法幣快速貶值。不要講條件,不要講困難。我隻要一個結果:在所有新區的縣城裏,拿上它可以買到街麵上的任何物品。”

接受了首長的任務,趙九思和張世傑跑到桐柏縣城一看,幾乎所有的店鋪門前都有寫著“謝絕新鈔”的牌子立著。

回到太平鎮,張世傑把趙九思帶到自己家的銀庫。偌大的銀庫裏,擺放著一架一架的銀錠,一箱一箱的銀元。裏麵的架子上,擺放著金條和各種翡翠工藝品。趙九思和張世傑都看呆住了。

趙九思嘖著嘴道:“不能說富可敵國,肯定可以說富甲一方。你怎麼了?後悔讓我進來了?”

張世傑道:“我從來沒進過這個銀庫。怪不得我媽猶豫了半年。淮源盛真不是浪得虛名。”

趙九思道:“你讓我看這些,是不是有辦法了?”

張世傑道:“辦法有兩個……”

趙九思道:“快說。”

張世傑道:“上策是馬上建立新中國,頒布法令,廢舊幣……”

趙九思道:“說說中策吧。上策眼下沒用。”

張世傑道:“沒有中策,隻有下策。”

趙九思道:“快說。”

張世傑撫摸著一棵玉石白菜:“用這些真金白銀,把中州鈔的價格抬起來。隻要百姓認為中州鈔值錢,中州鈔就能流通了。一個縣城認了中州鈔,它在解放區的其他地方也就值錢了。”

趙九思眼睛閃閃發光:“說下去。”

張世傑說道:“我還需要一大筆法幣……”

趙九思道:“要多少?”

張世傑道:“桐柏縣城不算大,恐怕得準備一億元。”

趙九思道:“行,還要什麼?”

張世傑道:“中州鈔,我需要一千萬元中州鈔。”

趙九思道:“沒問題。還有沒有?”

張世傑道:“沒了,剩下的問題,我自己解決。”

第二天一大早,戰士們把成箱成箱的銀元和銀錠抬上馬車。八個荷槍實彈的騎兵護送馬車向縣城而去。

中午,一輛卡車停在縣城淮源盛分號門外,夥計們從車上往下抬成箱成箱的法幣。店鋪內,張世傑在寫招牌:“真金白銀袁大頭、法幣金圓券高價兌換中州鈔。”又在大字下寫著:“壹塊袁大頭換中州鈔拾元。”

掌櫃驚叫道:“二少爺,市麵上,一塊袁大頭能換一百中州鈔。你寫錯了。”

張世傑又寫道:“叁法幣換中州鈔壹元。”

掌櫃又叫道:“天哪!市麵上,一法幣能換三元中州鈔。二少爺,你想幹什麼?”

張世傑放下筆:“把牌子放出去,放到最顯眼的地方。不該問的,不要問。”掌櫃和一個夥計抬著木牌出去了。

張世傑說道:“金聲,你的人呢?”

劉金聲答道:“都在街上轉悠呢。”

張世傑說道:“開始吧。記著,兌完法幣後,拿著法幣去買中州鈔。去吧。”劉金聲出去了。

趙九思意味深長地看著張世傑:“我全明白了,你押上的是一貧如洗。”

張世傑道:“隻要能早日打垮蔣介石,垮掉一個淮源盛,多張世傑一個窮光蛋,值。我隻做這一個夢,為早圓這個夢,我什麼都願意做。”

桐柏街上有個長衫男人拿著法幣和銀元叫喊:“換新鈔中州鈔囉。二十元新鈔換一塊袁大頭,一元新鈔換一元法幣囉!”

一布店老板走了出來:“哎,你過來一下。我這兒有新鈔。”

“你換多少?”

“不多。我有兩千元新鈔,換袁大頭。”

長衫男人取下布袋從中掏出銀元,老板拿起一塊銀元吹口氣放在耳邊聽。這會兒街上又走來一個短衫男人,手裏晃著幾塊銀元叫喊:“換新鈔中州鈔囉。十五元新鈔換一塊袁大頭,一元新鈔換兩元法幣囉!”

一個雜貨店老板忙把他叫了過去:“快過來,過來。”

布店老板自言自語道:“怎麼回事?一眨眼工夫,中州鈔漲了一大截。”

長衫男人說道:“君子一言,快馬一鞭,你可不能反悔!”

“怎麼會呢!兄弟,這中州鈔真的值錢了?”

“那當然,老蔣快完了,明年這法幣就是廢紙。共產黨一坐江山,隻用中州鈔,你這銀元,隻能化了打戒指玩。淮源盛那邊打著招牌在收中州鈔呢。這是一百塊大洋,你收好了。”

長衫男人把中州鈔放進袋子裏,又走到街上叫著:“換新鈔中州鈔囉!十二元新鈔換一塊袁大頭……”

布店老板追出去:“你怎麼回事?有你這麼做買賣的嗎?一會兒一個價。”

長衫男人說道:“生意嘛,有賺就做。你還有沒有新鈔?”

一個光頭滿頭是汗地跑過來,叫道:“馬掌櫃,馬掌櫃,那邊淮源盛在收新鈔,十塊中州鈔能換一塊大洋……”

布店老板張大嘴巴:“十塊?你沒弄錯吧?”

光頭道:“錯不了。淮源盛還在拋法幣,聽說老蔣在東北、華北吃了大敗仗,快不行了。”

2

張世傑和趙九思慢慢從街上走過。

幾天之後的晚上,掌櫃和賬房先生正在算賬,劉金聲和一個戰士抬著木牌進來了。張世傑跟了進來,問道:“算清楚沒有?”

賬房先生看看賬本:“二少爺,袁大頭用了十萬兩千,法幣用了七百八十萬,沒人要金圓券。”

掌櫃搖搖頭:“這幾天,人都瘋了一樣。”

張世傑說道:“把紅漆拿過來。”掌櫃把紅漆碟子端過去。張世傑用紅漆把“拾”字劃掉,在橫線上麵寫了個“捌”字,又把“叁”字劃掉,在橫線上麵寫了個“肆”字。

掌櫃問道:“二少爺,中州鈔有這麼值錢嗎?”

張世傑道:“也許,不到明年,我拿五元中州鈔就能買回一塊銀元。明天天一亮就開門,把牌子掛出去。”

賬房說道:“銀元不多了。沒幾個人要銀錠。”

張世傑道:“銀元明天送來。你們辛苦了,早點休息。金聲,咱們走。”

清空銀庫裏麵最後一箱銀元,張世傑拿著一捆中州鈔去見了李玉潔:“媽,這就是我們發的錢,名兒叫中州鈔,我想讓老百姓認為它值錢。事情緊急,我……”

李玉潔打斷他:“你不用跟我商量,道理我懂。紙錢,沒人把它當錢,它連擦屁股紙都不如。”

張世傑使勁點點頭:“謝謝媽。”

李玉潔道:“民國取代大清,銀錠就沒人用了,袁大頭吃香。也許,要不了多久,你換回來的中州鈔,給金子也不換。世風民心,都會變。做你想做的事吧。”

張世傑道:“媽,我走了。”

李玉潔道:“你不是神仙,記著,做什麼都要量力而行。”

張世傑答應一聲,出去了。

趙九思等人在店鋪裏看著張世傑把“捌”字改成“柒”字,把“肆”字改成“伍”字。

趙九思問道:“為什麼還要降?”

張世傑說道:“今天,我們隻用了六萬大洋。我想,至少縣城裏的幾萬人,這兩天已經把中州鈔當錢了。我估計,這兩個字都改成‘陸’之後,老百姓會把中州鈔存起來。我隻有這點銀元了。”

趙九思道:“效果已經有了?”

張世傑道:“當然。如果能把南陽、襄陽、信陽打下來,老百姓會把中州鈔當成寶貝。”

一家醬菜店,解放軍采購員走進去問道:“掌櫃的,我隻有中州鈔,你賣嗎?”

掌櫃連聲道:“賣,賣。你看牌子。”指指寫著收中州鈔的牌子。

采購員探頭看了看:“價錢還算公道。來十斤大頭菜、五斤豆豉、四斤醬油、五斤醬黃瓜。”

掌櫃一邊吩咐店員一邊問道:“哎,聽說你們在東北占了上風?”

采購員道:“瞧你這話說的?從今年春天開始,我們哪個戰場處了下風?”

掌櫃道:“我是聽人說的。貨齊了,八十八塊整。”

進了五月,中州鈔在新區十個縣城都開始正常流通了。為了慶賀完成了不可完成的任務,趙九思自掏腰包請張世傑喝了一頓酒。

趙九思問:“世傑,說實話,這一回淮源盛虧了多少?”

張世傑道:“這叫金融生意,眼下還不能說是虧是贏。我們打贏了,建立了新中國,淮源盛和我就是大贏家。我家銀庫裏,放著上億元的中州鈔。我們要是打輸了,我的命都沒了。”

秋季反攻開始後,張世傑帶人去新野救張世俊,撲了空。淮源盛的生意已經徹底停了下來。

李玉潔正坐在一個大盆邊洗衣服,幾個年齡小一點的孩子圍在木盆邊。李雲鵬的女兒李秀兒和張萬隆在擇菜,劉醫生的兒子劉大鵬在淘米。張萬聖和謝二順的兒子謝富貴抬著一桶水過來,把水倒在大盆裏。李玉潔扶了一下水桶:“悠著點兒,慢慢倒,你們兩個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別閃著哪兒了。”

張世傑走了過來,說道:“媽,你手不好,怎麼又洗衣服?留著讓張叔洗。”

李玉潔道:“張叔一把年紀忙裏忙外,又是個男人,衣服哪能洗得幹淨。天還不算涼,洗幾件衣服壞不了事兒。”

張世傑挽起袖子:“讓我來吧。”

李玉潔道:“你,哼,你和若虹如今都是在幹大事兒,這些芝麻粒兒、西瓜子兒,可不敢勞你們的大駕了。這大白天的,你怎麼會有空回家?是不是有人惦記這宅子了?”

張世傑道:“沒有,沒有。媽,我帶人追到新野,世俊讓朱國梁帶走了,沒救回來。”

李玉潔歎口氣:“早知今日,當初還不如讓他參軍。唉,隻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張世傑道:“總號的生意徹底歇了。”

李玉潔道:“歇就歇吧,我明白,改朝換代了。甭說了,我想通了,錢,生不帶來,死不帶去,花就花了吧。”

張世傑道:“媽,我想把兌換來的中州鈔,都借給部隊,打仗需要錢。”

李玉潔道:“你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吧,都送給部隊也行。不過,我想問問你這個共產黨的大幹部,這幾個孩子,什麼時候能讀上書,你不會讓他們都當文盲吧。”

張世傑為難地說:“國民黨的正規軍和那些土匪,隨時都會來掃蕩,這種情況下,沒法建學校。”

“以前都說把小日本趕走了,日子就好過了。如今小日本都走了兩三年了,日子更不太平了。殺來殺去,幾時是個頭!”

3

參加完剿滅頑匪張二麻子的表彰大會,趙九思把張世傑約到了淮河邊。

趙九思道:“十三年了,我認識你有十三年了。那時候紅一方麵軍還沒到達陝北,紅二十五軍還在豫西、陝南苦戰。一轉眼,東北已經成為我們的天下了,華北地區我們也占了先。河南呢,基本上隻剩下南陽這座孤城了。可以說我們已經勝利在望了。”

張世傑道:“我很感謝你這個引路人。”

趙九思道:“想想這十多年,我欠你的還不少哇。我呢,跟你一樣,也喜歡領兵在正麵戰場上衝鋒陷陣。這一年多,你負責剿匪工作,成績也很大。張二麻子被消滅後,桐柏地區大的土匪對我解放區的威脅已經不大了。軍區首長很關心你,也很關心我。他已經同意我轉入野戰部隊工作,到一個主力師任參謀長。我呢,想帶你一起去。你怎麼一點都不興奮?你帶一個團,能力綽綽有餘。你怎麼了?”

張世傑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我不去了。”

趙九思問道:“為什麼?這不是你一直盼望的嗎?參加了野戰軍,說不定馬上就有攻打南陽的機會,你救出世俊的可能性就大了。”

張世傑說道:“我還是不能去。”

趙九思說道:“是不是嫌團長的職位太小了?也難怪,高連升現在也是個團長。要不,你來做師參謀長,我給你當團長?”

張世傑的目光落在一棵鬆樹頂端的鳥巢上:“職務大小高低,我根本就不在乎。我隻是,隻是再沒有那個心氣兒了。這些年,我經曆的死亡太多了。”

戴著大紅花的劉金聲跑了過來,敬了個軍禮:“首長,支隊長。”

趙九思說道:“祝賀你,金聲。”

劉金聲說道:“本來可以活捉張二麻子的,周銀杏一槍把他給幹掉了。支隊長,我和你一起去救世俊吧。”

周銀杏走了過來,說道:“談什麼談得這麼熱鬧?趙書記,不知道我什麼時候有幸能聆聽您的教誨。”

趙九思說道:“銀杏,幾天沒見,你的進步真大。講什麼都一套一套的,很有水平。”

周銀杏笑道:“黨的大熔爐鍛煉人,每個人進來都會有進步的。張支隊長,對鍾梧桐的死我表示遺憾。如果我還留在支隊的話,也許那個悲劇就可以避免。”

張世傑道:“你是金子,放到哪裏都會發光的。張二麻子是你打死的,你的槍法還是那麼好。”

周銀杏道:“張支隊長如果不是去辦別的事,張二麻子就輪不到我們出手了。我知道你和太白頂的人關係不錯,可不錯歸不錯,原則也要講。太白頂的事不能無限期拖延下去。我們分區特別行動大隊的職責也是剿匪,張支隊長如果沒有更好的辦法,我可要出手了。”

張世傑說道:“銀杏同誌,你已經是共產黨員了,難道還放不下當年那些恩怨?”

周銀杏正了正胸前的大紅花:“當年的恩怨我早忘了,我現在隻想履行共產黨員的職責,保護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兩位首長,再見。”

周銀杏和劉金聲都走了。

趙九思沿著前麵的思路繼續說:“死亡?你怕看到更多的死亡?這不是理由。”

張世傑道:“年少時,我總想著有能力兼濟天下。事情經多了,我才知道獨善其身都很難。你看看這個周銀杏,她如今已經成了孟副司令的大紅人了……”

趙九思道:“孟副司令文化低,性子直,總體上還算個好同誌。他喜歡銀杏,也沒錯嘛。你也不要太頂真了。銀杏做事是狠了一些,但也沒出什麼大格。”

張世傑道:“我要是離開了,太白頂也許會血流成河。這種危險是存在的。楊開泰和郭冰雪是什麼人,你也清楚。我做不了什麼大事,隻想給這幾個老朋友一個公道。還有,我媽老了,家裏養了七八個孩子,我也不能走。我沒法想象沒有我,她和孩子們今後怎麼過。我答應過這些孩子的父親,我不想食言。”說著說著,張世傑眼眶濕潤了。

趙九思道:“不是還有你姐嗎?我是讓你去領兵打仗,不是讓你去衝鋒陷陣。”他掏出懷表看看,“這件事我們找時間再談。現在我要去向你姐求婚了。我要給她幸福和美滿,我也想享受這種幸福和美滿。”說著朝鎮子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