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82章 殉難(2)(1 / 2)

很偶然的,鬱達夫遇到了這個人。

這日,鬱達夫去巴東和孫大可、胡愈之等幾個人見了一麵。過段時間就與朋友們會會麵,聊聊天,對鬱達夫來說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精神會餐。回家時,在離巴爺公務不遠的地方,公共汽車拋錨了,他於是隻好步行。走到一個偏僻的地方,隻見路旁停著一輛破舊的福特車,有個人正撅著屁股鼓搗發動機。這輛車勾起了鬱達夫不愉快的回憶,因為它與許紹棣的座車一模一樣,也許是同一個型號的吧。他用敵意的眼光瞥著它,慢慢地走攏去。當他走到隻有幾步之遙的地方時,修車的人回過頭來。霎時,他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又是王友德!

真是冤家路窄!王友德顯然也十分的意外,嘴巴張了張,沒說出話來。鬱達夫逼視著他,腦子裏有個聲音嗡嗡作響。他不知自己要幹什麼,隻是控製不住地又向王友德走近了兩步。他感到身體裏的血液沸騰起來了,燃燒起了,灼熱的火焰烤得他口焦舌幹!公路上,視線所及之處都闃無人蹤,正是他報複的好機會!他的手臂顫抖不已,因為裏麵有股野性的力量在奔突!鬱達夫實在是按捺不住了,抓住王友德的肩膀猛地一拽,一把將他推倒在地!

王友德跌坐在地,驚恐地叫道:“達夫兄,你,你要幹什麼?”

鬱達夫怒不可遏,狠狠地踢了他一腳:“誰是你的達夫兄?!”

王友德用手護著臉:“你、你不是,你是趙廉,你不是鬱達夫!”

鬱達夫一手抓住他的胸襟,另一隻手攥成拳不停地揍他的頭和臉,邊揍邊罵:“你這條狗!你這可恥的漢奸!我叫你告密!我叫你告密!”

他乃一文弱書生,從來沒有打過人,可此時此刻,他從暴力中品嚐到了一種難言的快感。王友德在他腳下龜縮成一團,哭喊著:“別打了!求你別打了!你再打我叫川島抓你!”

鬱達夫愈發憤怒,瘋狂地廝打不停,叫著:“你去呀!你去舔你主子的屁股呀!你這狗奴才,去告訴你的日本主子,他們囂張不了幾天啦!”

王友德在地上滾動著:“別打,別打我的臉!”

“哼!你還要臉?你這樣的人還要臉?呸!”鬱達夫往他臉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全身的力氣似乎隨著這一口唾沫吐掉了,四肢一下癱軟下來。他拳頭上沾染了鮮紅的血。他似乎對剛才的舉動有些奇怪,還有些驚愕,他從來沒想到自己還有力量去打倒一個人。他喘了口氣,拭去手上的血,轉身揚長而去。

他聽見王友德在後麵嚎叫不已:“鬱達夫,你好狠,你把我的臉都打爛了呀你!”

這樣做有什麼後果,鬱達夫懶得去想。當然,他不能不有所準備。回到家裏,他拿出一個紅木匣,告訴何麗有,裏麵裝著他的遺囑,萬一他遭遇不測,就請她按遺囑行事,把遺產分配給國內外的孩子們。他還沒說完,何麗有就捂住了他的嘴,不許他說不吉利的話。何麗有將紅木匣藏了起來,安慰著丈夫,又讓丈夫的耳朵壓在自己再次隆起的肚皮上。於是鬱達夫聽到了他又一個孩子鼓點似的心跳,歡喜的笑紋密實地鋪排在他瘦削黧黑的臉上。

曆史性的時刻猝然來到。鬱達夫正伏在櫃台上記賬,蔡清竹揮著手遠遠地跑過來,邊跑邊喊:“趙先生,日本投降了!我從廣播裏聽到的,日本投降了!”

鬱達夫頭皮一麻,隨即問:“你說什麼?”

蔡清竹手舞足蹈:“鬼子打敗了,日本投降了!”

鬱達夫呆住,隻感到血往頭頂一湧,耳朵就突然失聰了。整個世界頓時沒有了聲音。蔡清竹衝他喊叫著,他一點也聽不見。他跳了起來,衝出門,往小鎮中心一路狂奔而去。

仿佛是在刹那間,整個世界改變了模樣。街道上擠滿了歡呼的人群,有人敲起了鑼鼓,有人燃放鞭炮。但對鬱達夫來說,這一切都像是在放映無聲電影,隻有影像,沒有聲音。他站在街道中央,目瞪口呆。那些聲音都到哪去了呢?他茫然無措地四下尋找。突然,他狠狠地摑了自己一個耳光!於是喧鬧聲洶湧而來,他的眼裏頓時盈滿了眼淚!

蔡清竹抓住他的手搖著:“趙先生,我們勝利了!”

他生氣了,大叫:“別叫我趙先生,我不是趙先生,我是鬱達夫!”他舉起雙手,向四周的人嘶喊,“大家聽著,我是鬱達夫,我不是趙廉,我是鬱達夫!鬱達夫!”

有兩個日本兵站在街邊,麻木地看著歡樂的人群。鬱達夫跑了過去,衝著他們大吼:“你們聽到沒有?我是鬱達夫!鬱達夫!鬱達夫!”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鎮子上空回蕩……

當天下午,孫大可來到鬱達夫寓所,兩人熱烈地擁抱。然後,鬱達夫開了酒戒,與孫大可一人操了一瓶酒在手裏,互相碰一下,仰頭大喝起來。幾口酒下肚,鬱達夫激動地跳到桌子上,雙手揮舞,大聲吟誦杜甫的千古名句:“劍外忽傳收薊北,初聞涕淚滿衣裳。卻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詩書喜欲狂。白日放歌須縱酒,青春作伴好還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