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部尚書舒穆嚕世,率朝官劉肅、田芝等二十人,詣仁安殿言於金主曰:“臣等聞陛下欲親出,竊謂此行不便。”金主曰:“我不出,軍分為二:一軍守,一軍出戰;我出則合為一。”世曰:“陛下出則軍分為三:一守,一戰,一中軍護從,不若不出之為愈也。”金主曰:“卿等不知,我若得完顏仲德、武仙,付之兵事,何勞我出!今日將兵者,官努統馬兵三百止矣,劉益將步兵五千止矣,欲不自將,得乎?”又指禦榻曰:“我此行豈複有還期?但恨我無罪亡國耳!我未嚐奢侈,未嚐信任小人。”世應聲曰:“陛下用小人則亦有之。”金主曰:“小人謂誰?”世曆數曰:“都察遜、完顏長樂等,皆小人也。陛下不知為小人,所以用之。”肅與世複多所言,良久,君臣涕泣而罷。

乙酉,金主集軍士於大慶殿,諭以京城食盡,今擬親出。諸將佐合辭言曰:“陛下不可親出,止可命將。”金主欲以富察官努為馬軍帥,高顯為步軍帥,劉益副之。三人欲奉命,權參知政事內族恩楚大罵曰:“汝罪把鋤不知高下,國家大事,敢易承耶!”眾默然,唯官努曰:“若將相可了,何至使我輩!”事亦中止。

遂以右丞相薩布、平章拜甡、右副元帥恩楚、左丞李蹊、元帥左監軍圖克坦伯嘉等帥諸軍扈從,參政完顏納紳、樞副兼知開封府薩尼雅布等留守。乃發府庫及內府器皿、宮人衣物賜將士。民間哄傳“車駕往歸德,軍士家屬留汴,食盡,城中俱餓死矣。縱能至歸德,軍馬所費,支吾複得幾許日!”金主使薩布宣言曰:“前日巡狩之議,止為白華。今改往汝州索戰矣。”

金主發汴京,與太後、皇後、妃、主別,大慟。至開陽門,詔諭留守兵士曰:“社稷、宗廟在此,汝等壯士,毋以不預進發之數,便謂無功。若守保無虞,將來功賞,豈在戰士下!”聞者皆灑泣。

是日,鞏昌元帥完顏仲德援兵至。初,金主征諸道兵入援,往往觀望不進,或中道遇兵而潰,唯仲德提孤軍千人,曆秦、藍、商、鄧,擷果菜為食,間關百死至汴,為金主謀曰:“京西三百裏之間無井灶,不可往,不如幸秦、鞏。”

金主乃決意東行。甲辰,進次黃陵崗。時拜甡擊蒙古,降其兩砦,得河朔降將,金主赦之,授以印符。群臣遂固請以河朔諸將為導,鼓行入開州,取大名、東平,豪傑當有響應者。都察遜曰:“太後、中宮皆在南京,北行萬一不如意,聖主孤身欲何所為?不如先取衛州,還京為便。”拜甡曰:“聖體不便鞍馬,今可駐歸德,臣等率降將往東平,因遂經略河朔。”官努曰:“衛州有糧可取。”拜甡曰:“京師且不能守,就得衛州,欲何為耶?”金主惑之,遂一意向河朔。蒙古蘇布特聞金主棄汴,複進兵圍之。

乙巳,帝詣慈明殿,行大祥祭奠禮。

紹定六年金天興二年,蒙古太宗五年(癸巳,1233)春,正月,丙午朔,帝不視朝。

金主乘舟濟河,大風,後軍不克濟。丁未,蒙古將和爾古訥追擊於南岸,金元帥賀德希力戰死,兵溺者千人,元帥珠爾、都尉赫舍哩諤楞等死之。金主在北岸,望之震懼。庚戌,次漚麻岡,遣拜甡帥師攻衛州,至城下,以禦旗招之,城中不應。蒙古聞之,自河南渡河。拜甡遂退師,蒙古史天澤以騎兵踵其後,丁巳,戰於白公廟,金師敗績,拜甡棄軍東遁,元帥劉益、上黨公張開皆為民家所殺。金主進次蒲城,複還魏樓村,猶欲俟蒙古兵至決戰。少頃,拜甡至,倉皇言:“軍已潰,北兵近在堤外,請幸歸德。”金主遂與副元帥和爾和等六七人,夜登舟,潛渡河走歸德。翌日,諸軍始聞金主棄師,遂大潰。

金主入歸德,遣奉禦珠嘉塔克實布往汴京,奉迎太後及後妃,諸軍怨憤。拜甡自蒲城還,不敢入,金主召拜甡至,數其罪,下獄死,仍籍其家財以賜將士,曰:“汝輩宜竭忠力,毋如斯人誤國!”

初,瀕河居民聞金主北渡,築垣塞戶,潛伏洞穴。及見富察官努一軍號令明肅,所過無絲毫犯,老幼婦女無複畏避。及拜甡往衛州,縱軍四掠,哭聲滿野,所過丘墟,一飯之費至數十金,公私皇皇,民始思叛。故衛州堅守,而蒙古之追,無來援者,以至於敗。

蒙古以田雄鎮撫陝西,總管京兆等路事。時關中郡縣蕭然,雄披荊榛,立官府,開陳禍福,招徠四山堡寨之未降者,獲其人,皆慰遣之,由是歸附日眾。雄乃教民力田,京兆大治。

初,汴人以金主親出師,日聽捷報。及聞軍敗衛州,倉皇走歸德,始大懼。時蘇布特攻城日急,內外不通,米升至銀二兩,殍死相望,搢紳士女,多行乞於市,至有自食妻子者,諸皮器物皆煮食之,貴家第宅、市樓、肆鋪皆撤以爨。及金主遣使至汴奉迎兩宮,人情益不安。西(南)〔麵〕元帥崔立,性淫狡,因民洶洶,與其黨韓鐸、藥安國等潛謀作亂。

左司都事元好問謂薩尼雅布曰:“自車駕出京,今二十日許,又遣使迎兩宮,民間皆謂國家欲棄京城,相公何以處之?”薩尼雅布曰:“吾二人惟有一死爾。”好問曰:“死不難。誠能安社稷,救生靈,死可也。如其不然,徒欲以一身飽五十紅衲軍,亦謂之死耶?”薩尼雅布不答。

丁卯,金太後、皇後發,行至陳留,見城外二三處火起,疑有兵,複馳還汴京。

戊辰,崔立率甲士二百,橫刃入省中,拔劍指完顏納紳及薩尼雅布曰:“京城危困已極,二公坐視,何也?”二相曰:“有事當好議之,何遽如是!”立麾其黨先殺薩尼雅布,次殺納紳及左司郎中納哈塔德輝等十餘人。即諭百姓曰:“吾為二相閉門無謀,今殺之,為汝一城生靈請命。”眾皆稱快。

金自南遷後,為宰執者往往無恢複之謀,無事相習低言緩語,互相推讓,以為養相體。每有四方災異,民間疾苦,將以奏,必相謂曰:“恐聖主心困。”事至危處輒罷散,曰:“俟再議。”已而複然。或有言當改革者,輒以生事抑之,故所用必擇愞熟無鋒铓者用之。每蒙古兵壓境,則君臣相對泣下,或殿上發長籲而已。兵退,則張大其事,會飲黃閣中矣。

崔立勒兵入宮,集百官議所立。立曰:“衛紹王太子從恪,其妹公主在北兵中,可立之。”乃遣韓鐸以太後命往召從恪至,以太後誥命為梁王,監國,百官拜舞,遂送款詣蘇布特軍。立自為太師、都元帥、尚書令、鄭王,弟倚為平章政事,侃為殿前都點檢,其黨皆拜官。開封判官李羽翼棄官去,戶部主事鄭著召不起。右副點檢都察額哷、左右司員外郎聶天驥、禦史大夫費摩阿固岱、諫議大夫、左右司郎中烏古遜納紳、左副點檢完顏阿薩、戶部尚書完顏珠赫、講議富察琦、奉禦完顏瑪格皆死焉。瑪格將死,與其妻溫特赫氏訣,溫特赫氏曰:“君能為國家死,我不能為君死乎!”夫婦以一繩同縊,其婢從之。

壬申,蘇布特至青城,崔立服禦衣儀衛往見之。蘇布特喜,飲之酒,立以父事之。還城,悉燒樓櫓,蘇布特益喜。

立托以軍前索隨駕官吏家屬、軍民子女,聚之省中親閱之,日亂數人;猶以為不足,乃禁民間嫁娶,有以一女之故致數人死者。總領完顏長樂妻富察氏、臨洮總管圖們呼圖克們妻烏庫哩氏、進士張伯豪妻聶舜英及參政完顏素蘭妻,義不為所汙,皆自盡。未幾,立遷梁王及宗族近屬於宮中,以腹心守之,限其出入。以荊王府為私第,取內府珍玩充實之。群小附和,請建功德碑,翟奕以尚書省命翰林直學士槁城王若虛為文。若虛私謂左右司員外郎元好問曰:“今召我作碑,不從則死;作之則名節掃地,不若死之為愈。然我姑以理喻之。”乃謂奕曰:“丞相功德碑,當指何事為言?”奕怒曰:“丞相以京城降,活生靈百萬,非功德乎?”若虛曰:“學士代王言,功德碑謂之代王言,可乎?且丞相既以城降,則朝官皆出其門,自古豈有門下人為主帥誦功德,而可信於後世哉?”奕不能強。乃召太學生劉祁、麻革赴省,好問等喻以立碑事,曰:“眾議推二君,且已白鄭王矣。二君其無讓。”祁等固辭而別。數日,促迫不已,祁即為草定,以付好問。好問意未愜,乃自為之。既成,以示若虛,乃共刪定數字,然止直敘其事而已。既以兵事,碑不果立。

二月,丁醜,以餘天錫為禮部侍郎兼侍讀。

屯田郎官王定言嚴州歲歉,又言義倉為官吏蠹耗。帝曰:“此是民戶寄留於官,專為水旱之備者,奈何耗之?”定曰:“當擇邑官及鄉裏之賢者分任其事。”

戊戌,上皇太後諡曰恭聖仁烈皇後。

蒙古遣皇子庫裕克將左翼軍討富鮮萬努於遼東。

三月,丙辰,大雨雹。

金主在歸德,隨駕親軍及潰軍漸集,實嘉紐勒歡懼不能給,白於金主,請遣出城,就糧於徐、宿、陳三州。金主不得已從之,止留富察官努忠孝軍馬四百五十人,馬用軍七百人。諸軍既出城,金主召官努曰:“紐勒歡盡散衛兵,卿當小心。”

官努以馬用本歸德小校,一旦拔起,心常輕之,又以金主時獨召用計事,因謀圖用。時蒙古特穆爾岱圍亳州,日遣兵薄歸德,民心搖搖。官努請北渡河,再圖恢複,紐勒歡沮之。官努不悅,乃私與完顏用安謀邀金主幸海州,金主不從。官努積忿,異誌益定。李蹊以聞,金主深憂之,乃諭馬軍總領赫舍哩阿裏哈、內族習顯陰察其動靜,阿裏哈反以金主意告官努。金主複懼官努及用相圖,因以為亂,命宰執置酒合解之,用即撤備。戊辰,官努乘隙率眾攻用,殺之,遂以卒五十人守行宮,劫朝官,聚於都水摩和納宅,以兵監之。驅紐勒歡至其家,悉出所有金貝,然後殺之。乃遣都尉馬實被甲持刃,劫直長巴納紳於金主前。金主擲所握劍於地,謂實曰:“為我言於元帥,我左右止有此人,且留待我。”實乃退。官努因大殺朝官李蹊以下凡三百人,軍士死者三十人。薄暮,官努提兵入見,言:“紐勒歡反,臣殺之矣!”金主不得已暴紐勒歡罪,而以官努權參知政事兼左副元帥。

官努矯詔召徐州行省完顏仲德赴行在,徐州官屬懼為官努所紿,勸仲德勿往。仲德曰:“君父之命,豈辨真偽耶?死亦當往!”尋使者至,果官努之詐,乃止。

江淮製置使趙善湘入見,帝曰:“中原機會,卿意以為何如?”善湘對曰:“中原乃已壞之勢,恐未易為力。邊地連年幹戈,兵民勞役,當休養葺治,使自守有餘,然後經理境外。今雖有機會,未見可圖。”帝曰:“自守誠是也。”

趙至道言:“陛下躬南麵尊事之敬,答東朝擁佑之恩,養致其樂,疾致其憂,喪致其哀,其為孝無以加矣。繼茲以往,天命必畏,祖宗必法,君子必親,小人必遠,女謁必禁,小民必思懷保,政事必務修飭,斯足盡始終之孝。”帝然之。

金右丞特嘉尉忭,致仕居汴,聞蒙古兵將入城,召家人付以後事,望睢陽慟哭,自縊死。特嘉喀齊喀既廢,常怏怏,蘇布特遣人招之,即治裝欲行,詣省別崔立,方對語,適一人自歸德持文書至,發視之,乃金主諭喀齊喀反正者也,立怒,叱左右斬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