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問屠珍:“這些事情你好象比紹武還清楚?”
“不錯,我解放後才進梅家的門。可是自‘文革’爆發直到婆婆去世,我整整陪了她15年!她愛說,我也愛聽……”
這時,我才明白這位被梨園界普遍稱之為“五嫂”的外行人(她是研究外國文學的教授),為什麼在梅家有著舉足輕重的位置。
我們走進小樓。居民中有許多人還記得屠珍。屠珍向大家講明來意,於是一間間住室依次洞開,任憑我們參觀瀏覽。走上二樓,紹武指著一間側室說,“李世芳就住這兒,和我四哥一屋。”原來,自1933年梅先生避居上海之後,他自己停止了演出,但梅劇團那麼多人還得吃飯,自己該怎麼辦?三思之後,梅先生讓得意弟子李世芳代替自己的位置,而請蕭長華、薑妙香諸位都“傍”著世芳“這孩子”。抗戰勝利後,梅先生重登舞台,轟動了上海,傳遍了全國。世芳要求繼續留在梅劇團中唱“二旦”。梅以為不可,怕這樣會耽誤世芳,就鼓勵他回北平獨力挑班兒。1946年,世芳抵滬擬排歌劇《孟薑女》(由白俄音樂家阿莫沙羅莫夫作曲),準備出國。籌備期間,梅先生與世芳合作了一場《金山寺》。後來,《孟》劇出國未果,世芳遂於1947年初,登機經青島返回北平。那日清晨,寶琛和寶玥代表父親去機場送行。下午,飛機失事的消息傳進上海梅宅,大家都哭了,唯獨瞞著梅先生。當晚散戲,梅先生才知道消息,一語未發,一夜未眠……李世芳是姚玉芙的女婿,玉芙難過極了,梅先生以默默的陪坐來安慰他。世芳在北平的妻子(紹武一輩一直稱她為“二姐”)真是苦命——拉扯著兩個孩子,肚子裏還懷著一個。梅夫人提議為世芳遺屬唱幾場“搭桌戲”,把票房收入全都給姚二姐。記得當時,梅門弟子及其他滬上名伶,一霎雲集梅宅,都要求參加“搭桌戲”,並且不挑不揀,來什麼“活兒”都行。對於梅先生是否參加了演出,紹武已然記不太準,但有一點他記得很真切——葆玖自幼秉承母命學戲,偶爾也以“娃娃生”(如《三娘教子》中的薛倚哥)的麵目出台;而這一次卻是秉承父命,第一次公開演青衣,與姐姐葆玥合演《四郎探母》裏的“坐宮”一折。梅先生失去這位得意弟子,心情痛不可言,他一直默默地紀念世芳——再不肯演出那出師徒最後合作的《金山寺》。直到四年之後,葆玖在觀眾中已經有了些名聲,梅先生才應天津各界的強烈籲請,與葆玖在中國大戲院合演了《金山寺》。此時的梅先生自扮白蛇到了場上,見到青蛇仍不免觸景傷情——依舊懷念那親如兒子的世芳;但在傷情之中畢竟也獲得了一絲安慰——兒子成長了,世芳的神氣和技藝仿佛重現在葆玖身上……
在側室耽擱的時間太久,我們步入了二樓中廳——梅宅昔日的二樓客廳,如今已經分隔成兩間,但地板、牆壁都還完好。屠珍告訴大家(因全樓居民全都雲集進二樓):“我公公避居上海之後,主要靠典當過日子,有時也賣點畫。於是一時之間,滬上達官貴人,都以手持一柄梅蘭芳做畫的折扇為榮。但,我公公再不富裕,也不會降低身分去滿足那些人的虛榮。可誰能料到,有一天一家小報刊出一則廣告:一個自稱“藝人梅蘭芳”的,列出自己賣畫的潤例!就在這間二樓客廳裏,至近的朋友們個個氣憤,表示非找那個冒名之人算帳不可。恰巧,一位朋友拿著‘藝人梅蘭芳’的作品走了進來。我公公一看,覺得字畫都有些真功夫,並且頗有幾分像自己,不禁動了惻隱之心。於是勸阻了大夥,主張派個人前去了解一下。結果,查明那人乃是落魄書生,生活無計,才走出這著無奈的棋。我公公派人給他送去一筆款項,他自覺無顏,便悄悄收起了‘畫家梅蘭芳’的招牌……”
我當即問;“梅先生已經清苦,再如此接濟他人,自家生計如何維持?”紹武笑了,又告我另一則真實故事——乃父雖潔身自好,三教九流卻一再登門,其中有專做股票生意發大財的。他們曾獻上“好心”:隻要梅先生點一下頭,他們就可以在交易所代梅下一份賭注,並保證賺大錢!梅先生婉言謝絕,禮貌地送走這些“豪客”;就在一轉身的刹那之間,又歎息地對梅太太說:“報紙上天天登消息說,張三做股票破了產,李四全家跳黃浦江。咱們要是賺了那昧心錢,還吃得下飯嗎?”
登樓、指點、介紹,再登樓、再指點、再介紹。我的腦海中轉開了走馬燈——梅大師是位好藝術家,也是好父親、好老師,還是勞動人民的好朋友。仿佛還缺點什麼,哦哦,他還應該是位好丈夫!可我應該問誰呢?難道去問紹武——“你爸爸、媽媽的感情如何?”
下樓、道謝、握別,再下樓、再道謝、再握別。屠珍的眼睛真“尖”,看出我心中有話,逼著我竹筒倒豆子。我說了,她笑了:“這還不容易!1938年,為躲日寇騷擾,梅先生又避居香港。寶琛、紹武不久也去到父親身邊。香港陷落以後,本有老朋友建議把他們哥倆兒送到外國深造。可梅先生怕他倆念洋書、吃洋麵包再娶洋媳婦兒,一去不回忘了本。於是托人把他倆輾轉送到大後方繼續求學。這事兒是梅先生獨自決定的,一直沒敢告訴我婆婆。後來梅先生單獨返回上海時,婆婆去碼頭接。一見麵這份兒高興,可忽然發現丈夫身後沒人——倆兒子不見了!梅先生耐心說明原委,可我婆婆就是不幹,哭得死去活來。紹武插言:“就為這事兒,我母親半邊臉留下抽搐的病根兒,直到去世也沒治好……”
我在感動中獲得滿足。“一代完人”,於梅無愧。然而這部題為《梅蘭芳軼事》的多集電視劇,如果反映不出梅先生的各個性格側麵,那倒是要有愧於這位“一代完人”,有愧於關心梨園命運和前途的廣大觀眾的呢!
“故居區”暢想曲
這是一句笑談。黃宗江、阮若珊夫婦與沙博裏、鳳子夫婦都住家於北京什刹海西側的平房區。近幾年,雖不斷得到遷居機會,但他們一直沒有搬家。最近,四位老人偶然相遇,談及此事,黃宗江一時高興,衝口而出:“咱們就老死在這兒了!待將來,黃宗江故居、沙博裏故居,還有葉君健故居和馮亦代故居(葉、馮二位也住在什刹海西側,與黃、沙僅咫尺之遙),以及已經開放的宋慶齡故居、郭沫若故居,可以聯成一片‘故居區’……”
老實講,黃宗江、沙博裏目前住的都是大雜院,當然不能具有獨家四合院的氣魄與派頭。但是反過來,雜院的困窘與紛擾,對於久經煎熬的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來說,有時又形成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魅力。相聲大師侯寶林幾年前也曾與黃宗江比鄰而居,大雜院,且院中無公廁,所以黃在《我的芳鄰侯寶林》一文中寫道:“我們倆一聊就長,長了就憋不住,就要上茅房,上茅房就得上街。我二人從街頭漫步歸來……”妙就妙在這“漫步”二字上麵。歸來時是“漫步”,出去時由於“憋不住”,想來應是“急煎煎”的吧?兩者相映,以及這能由“急煎煎”頓轉“漫步”,我想不僅是一種生理特征,而且更應視為心態特征——一種唯獨中國老一代知識分子才有的心態特征。據黃宗江講,侯大師幾年前搬入了高級單元樓房。初時當是欣喜和慶幸的,但漸漸就生出一絲後悔,並且與日俱增。悔的究竟是什麼?可能是平房雜院窗前的那一塊綠地,可能是鄰居間類似兄弟或妯娌的對話,可能還包括了這由“急煎煎”向“漫步”的轉化……
什刹海,當是黃宗江以及同輩文化人久經滄桑之後,驟然感到無比珍貴的一片綠水。北京城內的大片綠水,自然首推北海和中南海。前者太開放,後者又太不開放,都無法滿足文化人獨自趨前親近她的願望。惟有這什刹海,狹長的身軀被三教九流的居民所包圍、所親近著。這裏無法被“壟斷”,也無法被辟成公園,但這裏卻天然是民眾的遊樂憩息之所。其中的“品”,自然是俗——通俗而不庸俗——的。說來也妙,愈是那些青壯年時拚命變“土包子”為“洋包子”、拚命掙脫“俗”而進入“雅”的文化人,老年卻常常甘願回歸到“俗文化”的包圍中去,沉醉緬懷,了此一生。當然什刹海地區也不都是俗的海洋,最近開放的恭王府,為了控製遊人數量,采用了高額票價(每位十元)的辦法。據說其中的老式舞台,時常還演出昆曲……這顯然是夠雅了的,但黃宗江聽說之後所首先想到的,卻是自己離休之後,“去做恭王府中‘昆曲班’的經理”。當他向文化部的官員訴過心願之後,沒料到,回答卻是:“您晚了一步,林默涵同誌(曾任中宣部和文化部副部長,著名文藝理論家)已經先報名當經理。”據悉,林是住在近郊高級單元樓房之中的。但是在今天,經過了對十年動亂的反思,又在退居二線之後,也同樣加入了“追逐”什刹海這一片綠水的行列。這件事本身,實在是很值得人玩味的。
“故居區”自笑談中來,也當在笑談中去。已經有了故居的各界偉人巨匠,絕不是在他最後的“這一個”居所中完成自己對於曆史的貢獻的。他們都來自民間鄉野,來自充滿血與火刀與劍的實踐。朝拜、瞻仰他們最後的“這一個”居所,常常無法真正理解其奮鬥和開拓的精神,弄不好倒容易走向反麵。為此,我覺得“故居”不宜多開。在那些偉人巨匠身後,其故居盡可以根據新的需要派新用場。為了表達紀念和敬仰,隻須在其門口,用黃銅的質料釘上一個“×××故居”的牌子,就已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