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繽紛花雨(上)(2 / 3)

桃樹活了,荀卻在1968年底去世。次春三月,一場罕見的冰雹,夾著風刀雨劍砸將下來。院中一株小海棠,枝葉雖傷,但很快複蘇,當年還結了果。而同遭厄運的許多老樹,卻從此一蹶不振。偉君睹此心中感慨:“小樹如年輕人,還能抗住災難活過來;老樹則似慧生,一去而不複返……”如今,正院僅存樹五株——三棗二柿,偉君遵照當年做法,每秋都將果實分贈荀門弟子及梨園友善。她已無閑情養花,唯獨玉簪例外。這玉簪在“文革”中也曾掃地出門,然而移至他處,或死或萎。後有不忍心者,將病殘玉簪悄悄送還荀宅,偉君喜接,重植階下,未曾經意照拂,便於無聲無息中還陽轉旺,蔚然爛漫。偉君逝後,荀宅一鎖封門,準備籌建“荀慧生故居”。正院平時空空蕩蕩,但玉簪在四個花畦之中,依然鬱鬱蔥蔥、青翠可人。每當花發之日,總有荀宅後人開鎖而入,將一捧花朵並幾枝綠葉,一同供奉於正室慧生遺像之下。

有這樣一個“小本本”

一次,在前輩畫家丁聰處聊天,談起戲曲演員的修養問題。丁聰講到周信芳,說他的字寫得很好。我表示隻見過梅程荀尚的字畫,丁當即至書櫃旁,挪開從地麵直矗到齊胸高的厚厚書堆,從書櫃最下層的一角,準確地摸出一個暗紅色的漆布麵小本遞給了我。翻至某一頁,上麵豎寫了三個較大的鋼筆字:“大團結”。其側署名:“周信芳”。我信服了——從字的結構及起筆、收筆上,都能看出寫毛筆字的根底,我隨手翻閱起來,整本都是文化界名人的簽名及題詞,瀟灑的字跡使我愉悅,樸素、虔誠的感情更使我激動——

柯靈題:“小丁要我提意見,我說實在沒意見。一定要我提意見,咱們改造好了見。”

歐陽予倩題“我很想追上你!”

常任俠題:“我也想追上你,但是落後了。”

張瑞芳題:“等工農兵大眾都象我一樣地喜歡你,你才算開始成功了!”

丁玲題:“一切都在畫圖中!”

馮雪峰題:“跟著人民的大翻身,中國藝術新的黃金時代就要開始了。”

茅盾題:“向人民學習。”

田漢題:“永為光明作鬥爭。”

音樂家盛家倫別出心裁,他在五線譜中寫了兩個樂句,下麵的歌詞是:“我們的理想是這樣的崇高莊嚴,值得我們為它生活為它鬥爭。”

全部題詞簽寫的時間,都在1949年7月12日至18日之間。我仔細端詳漆布小本的封麵,盡管上部圖飾的燙金已經脫落,卻依稀可以看到毛主席和魯迅並排的頭像。丁聰告訴我——這是他以一名代表的身份,參加第一屆中華全國文學藝術工作者代表大會時,被發給的記事本,於是,當時年僅33歲的“小丁”,就向熟識或初交的許多朋友,奉上了這個小本及自己火熱的心。作為回報,題詞也吐露出對於將在苦難及炮火中誕生的新國家的一片忠忱……

忽然,又在翻閱中看到艾青的題詞:“到匈牙利時,想起中南海。”周揚也隨之題道:“祝你出國勝利!”……看到我不解的神色,丁聰告訴我,他當時即將作為中國代表團的成員(並且是團委之一),乘火車去布達佩斯參加世界青年聯歡節。丁聰忽然眼睛一亮——“你母親(編者按:係指我國著名女記者彭子岡)也去了,她比我大兩歲。我們一道訪匈牙利,又一道去蘇聯,我畫了不少畫,你母親寫了不少文章。後來,她好象是出了一本集子……”丁聰神采奕奕,沉浸在那值得回憶的回憶裏。飛揚的時代,湧現出多少飛揚的人物。我記起家中的書架之上,母親1950年出版的那一本《蘇匈短簡》。紙頁雖已發黃,但其中的熱情還在燃燒。是啊,我近年曾一次次地捧讀,一次次地感到胸口發燙—一我對母親的理解加深了,我對那個時代的感情加深了。……陡然,我的目光停在翻開的小本上——在靠近裝釘線的地方,有一頁被人用刀剪裁去!此頁的下麵是張白紙,其上仿佛還保留著一些筆道痕跡。丁聰鼓勵我仔細辨認。我把這一頁垂直對向窗口,終於辨出兩個筆勢豪縱的字:“前進”。我感到有些心跳,再去辨認簽名——果然是“毛澤東”!丁聰介紹說,那年七月某晚,毛主席由李們釗(也是參加青年聯歡節的中國代表團團委,並兼文工團團長)陪同,來審看文工團的出國節目。丁聰恰好坐在毛主席的身後,乘節目間的空隙,把已經題寫了許多頁的小本遞上去,恭敬而又從容地說:“毛主席,請您題詞。”毛主席接過來,從扉頁一直翻看到中間的空白紙頁,用丁聰的派克鋼筆開始題寫——無奈筆尖幹枯,毛主席用力捺了捺,墨水才出來,故爾字寫得很重——“力透紙背”了。“文革”中,這個小本被“造反派”抄走。發還之時,這一頁便被裁去了。

刀剪隻能裁去紙頁,卻裁不去人們的感情係念——那是一個領袖與群眾融洽相處的時代。我向丁講起自己幼年遇到的一件“幸事”——就在1949年夏日某晚,母親帶我進入東單附近一個花園。草坪前擺著幾隻皮麵單人沙發,其後是幾排木椅——少時要在這裏舉行文藝演出。母親坐在木椅上,我就在草坪上和另外幾個小孩玩耍。一會兒,一位穿草綠色軍裝的慈祥長者在沙發上入座,他一招手,也怪,我們幾個小孩搶著爬上他的膝蓋。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朱總司令——丁聰忽然叫了起來:“那一晚我在場,印象特別深的,就是有幾個小孩在他身上爬上爬下,敢情當中有你!……”

丁聰沉默了,又深深歎了口氣。我明白他的心情——毛主席的題詞被剪掉,當然是可惜的。可我轉念又想,“文革”中那些手執刀剪去剪別人的人,自己不是已被曆史剪掉了嗎?他們中間有哪一個人,如今敢站出來承認——當初是自己下了刀剪?……翻閱這個有殘缺的小本,依然象麵對曆史的長河,每一篇題詞都如一麵明鏡——既直抒自己的心聲,也折射出時代的光譜。我又從頭逐頁向後翻去,一種莫名的驕傲感在我心中升騰——在一二百位題詞者中,不但語言錚錚且有個性光彩,而且除了兩三個人之外,全都以錚錚行動完成了自己的諾言。這樣一支文藝隊伍是信得過的,是無愧於時代和人民的。這些老前輩上承中華民族的優秀傳統,又開啟了社會主義時代的新風氣!在本文的結尾,我還要抄錄三位文壇前輩的題詞——其“亮色”雖不多,但由衷的深情卻感人至深。我自信它們不會成為文章的贅筆。

蔡楚生題:“孔丘曰: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又俗諺曰: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子當而立不惑之年,又值如狼似虎之日,終身大事,仍無著落,其將何以告慰於吾黨,又將何以告慰於老弟自己的靈魂?”

聶紺弩題:“我小時候很喜歡畫畫。我的老師說:你準備作畫匠麼?我的老太爺說,隻要把文章寫得象×舉人那樣好就行了,畫什麼畫?在這樣的學校與家庭教育之下,我一直到現在也沒有學會畫畫。每當我要用畫表現什麼時,當看到畫家時,就深深地感到隱痛。”

胡風題:“純真,活潑,青春氣旺盛,所以可愛,但可不可以更沉著一些呢?”

多麼幸運,丁聰有這樣一個小本本!

初訪馬斯南路梅宅

我在完成了連載文章《梅宅新事》之後,與梅宅家屬的來往就更密切了。這一次,又應梅家之邀,為合作編寫電視連續劇《梅蘭芳軼事》而同赴江南采風,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機會。我高興地伴隨梅紹武夫婦,一道走訪了上海馬斯南路的梅宅。

我們步行著從淮海中路踅入馬斯南路(解放後改稱思南路)。一路梧桐,一路行人,一路喧嘩。紹武感慨地說:“這本是條幽靜的小道啊!”是的,歲月的征塵披到了馬斯南路上,使得40年未回舊居的紹武頓生滄桑之感;作為一名距離梅大師十分遙遠的梨園新人,我又如何拂掉歲月的征塵,去發現並描摹梅先生的廬山真麵目?我正思索著,紹武向路邊一座花園洋房指道:“看!”我心中一喜,“莫非這就是梅宅?”但馬上又否定了這一意念,因為諸多回憶錄都明確指出梅宅位於弄堂深處……“這是周公館,總理曾經在這兒工作過,”紹武的妻子屠珍笑著講解,“梅宅和它的樣式差不多,將來不妨借周公館拍電視劇——因為兩年前我去看過舊居,已經住進了七家人。”說著,屠珍在一條弄堂前停步,紹武的眼睛忽然發亮:“到了!”,弄堂並不太深,迤邐六七座一式的花園洋房。紹武疾步走向最裏麵的一座四層小樓:“這就是我們家!”

到家了!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跳躍著推開虛掩的門,穿過樓房與牆壁夾成的甬道,站到了樓前向陽的草坪之中。草坪隻剩下不大的一塊兒,四圍全都栽滿了觀賞植物——冬青、藤蘿、月季……過去空曠的草坪根本沒種花木,紹武與其四哥寶琛經常利用課餘在這裏踢足球。紹武又奔到西側一株丈多高的枇杷樹下:“呀!我七歲那年,有一次吃完枇杷,隨手在這兒丟了個‘子兒’,不想如今——”紹武仰視枇杷,思索這50年的光陰如何把一顆種子,變成每年都能結實的大樹……

屠珍引導我從正麵仰視這座四層小樓。她逐層逐層向我介紹,說到三樓飯廳時,她講:“每當傍晚開飯,傭人總要從陽台上探出頭,向正在草坪上橫衝直撞的小哥倆兒招呼:四少,五少,吃飯啦!”小哥倆兒頓時扔了足球不管,飛步從狹窄的樓梯奔入飯廳。飯廳中有一張八仙桌,桌子四麵各有一把太師椅,都是大人坐的。小哥倆兒總是撲向牆腳,搬起自己的方凳,看誰能搶先把方凳放在父親座椅的右側——凡搶先放下方凳的,就用小屁股往凳而兒上沾上一沾,當即得意洋洋地宣布:“我挨著爸爸坐嘍——”說畢,勝利者驕傲地去隔壁洗手,失敗者隻好把方凳放在母親身邊,一邊嘟嚷著一邊尾隨著勝利者進入盥洗間。那時葆玖還小,在這一場挨著父親吃飯的拚搶中,當然不是兩個哥哥的對手。每見葆玖張嘴要哭的可憐樣子,梅夫人便向正在洗手的小哥倆兒宣布:“今天讓弟弟挨著爸爸,明天傍晚你們再重新比賽……”這一來,勝利者不再笑了,失敗者卻滿懷慶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