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年代初,我在邊疆基層過了15年的輾轉生涯之後,又調回了首都,進了文化工作崗位。在長期的“非文化”之後,驀然有這樣多“純淨文化”撲麵而來,真不啻如繽紛花雨!我自幼喜歡京劇,終於進入了國家劇院捉筆代刀,當然慶幸非常;同時由於家庭背景,自小就接觸到一些大文化人,如今正可以把斷了15年的因緣重新接續起來。這一欄僅能容納八篇文章,隻好一分為二——以反映四大名旦家族生活的四篇代表梨園,以四篇寫作家的代表文化界。多年來,我幸福地逡巡其間,用各種視角景仰、禮拜著,眼前的光明真是目不暇接,生活為我展開了走馬燈,生活為我打開了《清明上河圖》!當然,隨即我又在不知不覺中展開了比較……
鮮花永伴沈從文
我稱呼了他40年的“沈伯伯”,因為母親子岡年輕時受過他的提攜,以後一直又受到半師半友的關切。去年五月之後,當我已經無處呼喚“沈伯伯”的時候,每逢他的身影笑靨進入夢魂,隨之而來的總是一股生機勃勃的花香。花香飄渺,我在夢中左尋右找,最後終於看到——那就是沈先生最後十年,經常陪伴於病榻前的瓶插鮮花。
鮮花在他的少年時期,想是司空見慣了的。本世紀初在未開化的湘西,山花爛漫,各類人物的心態比山花還要爛漫。後來新文化運動的浪濤波及到湘西,潮汐回流,又把沈先生從湘西裹走,帶回到北京。距離故鄉遙遠了,爛漫的山花仍然香在心頭,於是便有了《邊城》、《湘行散記》、《從文自傳》諸多名篇。20年代的北京公寓無比酷寒,不是冬天缺煤取暖,而是窮書生買不起。他就在不生火的屋子裏,把毛毯蓋在膝上,用口中熱氣嗬開凍筆,更依仗心中的花香去催動靈感,然後就汩汩地寫了下去……北京不是沒有鮮花,但多是養在房間中和花盆裏的,中山公園有一處叫“唐花塢”的花房,那一些花中閨秀在沈先生的眼中,無異鐵籠裏的小鳥,楚楚可憐。
三四十年代的教書生涯,使沈先生得以經常麵對青年。那時的大學生中,既有從“唐花塢”走出來的嬌花嫩蕊,也有從窮鄉僻壤伸進大都會的突兀虯枝。沈先生明顯地鍾情並器重後者,雖然他們受過傷、挨過凍,形貌粗鄙猥瑣,但每每經過沈先生的修剪很快就吐出崢嶸新綠。正是這生命之綠,引起沈先生對故土的思念與回憶,眼前這一班穿著粗布衣服的鄉土青年,竟無異(甚至是有勝)於湘西的爛漫山花……
50年代中期開始的文物研究,對沈先生熱愛鮮花的心情絕對是嚴峻的考驗。他需要遠離市聲人跡,他需要累月連年獨對滿是灰塵、鏽斑和黴味的種種“死物兒”!那當中有生機、有樂趣嗎?那當中有價值、有鮮花嗎?他久久地探索和凝視著,終於在那花花朵朵、壇壇罐罐當中,發現了古文化的一個個亮點。這一個個亮點,連成了華夏曆史在黎明期的霞光!拂去灰塵,拭去鏽斑,掃盡黴味,於是在沈的心中,居然似交響樂的旋律中升華出一個鮮花世界!心中充滿鮮花,現實中並不都是鮮花,長子龍朱是北京工業大學的高材生,1957年風暴來時,正趕上他畢業分配。領導有一天向他宣布:“你是右派分子了,不再按大學生待遇分配工作,而放在校辦工廠勞動!”次子虎雛也流年不利,初中畢業後隻考取了中專,畢業後又分配到四川自貢。沈先生隻有這兩個兒子,當初用自己小說中的人物為他們命名——比如在《龍朱》中,自己曾形容這個少年人“美麗強壯象獅子,溫和謙順如小羊”,不正寄托著對於兒子的深情厚望?然而現實總是敲打自己,自己也總是搞不懂現實。唯一搞懂的就是——小說隻是小說,現實總是現實!
70年代後期,虎雛把女兒從四川送到北京,和奶奶一起居住,沈先生則獨住在另一條胡同中的原來居室。由於“文革”去幹校的緣故隻剩下一間,於是便命名為“小而黴齋”。沈先生曾在給朋友的信中寫到:“家中還有個要升高中的候補書呆子,一天到晚口中念念有詞,背各種公式,準備應付考試。通常每天一吃完晚飯,即在爐子邊垂頭睡去。或隨後洗臉洗腳時,即因過累,手巾一扭幹而睡倒如泥。必待到九點左右,才由奶奶叫醒,為了準備明天課業,複又口中念念有詞。一般最晚到11點可以被催請上床,經常都挨過12點,有時要到兩點。明早五點,奶奶即又得外出排隊為之買牛奶,回來再催喚‘孫小姐’起床。這裏那裏收拾一番,看看表,‘不成不成,奶奶,我來不及了,七點會遲到!’於是有時臉也來不及洗,剛調好的油炒麵也來不及吃,門也不關,天還不大亮,就朝學校跑去了……”這番訴說是埋怨,還是憐惜?我想任何讀者都會一眼看出:洋溢於字裏行間的,是說不清道不明的隔代的愛!愛孫女什麼?那種掙紮競爭、自強不息的勁頭,不和湘西的山花有些相似?沈先生自己趁“文革”在幹校閑位的時光,憑記憶把丟失了的《中國古代服飾研究》書稿重新寫了出來,這是曆史上的鮮花;而現實中的鮮花,不就是一心想考北大的孫女嗎?北大,是沈先生解放前執教過的大學之一;後來,孫女果然考進北大,沈先生比孫女還要高興,他覺得自己的生命已經與孫女聯接了起來。
80年代,沈先生的居住條件兩次得到改善,配備了專車,他卻足難出門——甚至是足難移步了。於是日日陪伴並安慰他的,就是床前那一束瓶插鮮花了。每見鮮花就如麵對長子,這是他的象征,這也是他的實績。原來,他的“右派”問題在79年徹底改正之後,就當上了那家校辦工廠的廠長。不久,校辦工廠將與另一家工廠合並,上級擬派他出任聯合後的廠長,他說什麼也不幹,於是“逃”了出來,創建了北方月季花總公司,培植基地設在京郊的小湯山。幾年奮鬥成績斐然,不僅向首都各大飯店供應時令鮮花,又向知名文化人的家庭供應瓶插鮮花。於是每隔一周,便會有一輛麵包車沿著謝冰心、黃永玉、沈從文、黃苗子、吳祖光的順序前進。沈先生對於每日能有鮮花相對,最初一度頗覺滿足,人的老與病,都很需要花的“鮮氣”來調理。大約同樣出自這種心理,當人民文學出版社印行自己的小說和散文集時,沈先生指定要用五歲的外孫女的一幅充滿稚氣的蠟筆畫做為封麵。稚氣可貴,鮮花可貴,但沈先生有一次歎息著對我講:“就是這瓶插不好,花兒是這樣,人也是這樣。”我受到了震撼,我開始明白沈先生為什麼拒絕許多慕名而來的訪問者,就是怕對方把自己當成瓶插的鮮花去招搖!我更明白了沈先生為什麼把出版全集的全部稿費,都捐給故鄉的小學,為的不就是報答鄉土栽培的恩德,並在晚年去做一點精神維係嗎?
荀宅花樹
在荀夫人張偉君生命的最後兩年,鬼使神差使我走進了荀宅。她對我格外親切,大約是見到了我寫的連載文章《梅宅新事》、《程宅新事》和《尚宅新事》,希望照樣兒也寫一寫荀宅,同時反反複複拿出荀的日記,大有想讓我幫助整理的意思。盛情可感,但我素來對正史缺乏興趣,於是專門和她聊起“閑篇兒”。
張偉君愛養花,荀慧生則愛種樹。對於花、樹之別,荀曾有一番議論:“花開人人喜,難有百日紅。老舍年年送我名貴菊花,如‘醉楊妃’、‘千絲連’,我當然也愛看;可是等她耷拉腦袋的時候——它總有這一天,我心裏就不舒坦了。到那會兒,扔掉要心疼;讓它萎靡不振地戳在庭院中,我又難受。種樹則不同,不但開花,還能結果。即使秋來葉落,卻不給人以悲秋之感,想象明春又必是枝葉崢嶸……”
荀樂於植樹管樹,這已成為他繞有興味的一項家務勞動。他先後手植了梨、柿、棗、杏、李、山楂、蘋果和海棠,共四五十株果樹。打旁杈、噴治蟲藥、灌水施肥,樣樣親自動手。各種勞動工具擦拭得一塵不染,在小廂房中排列有序。荀不光植樹美化自己的庭院,還樂於為他人植樹。他見到張君秋院中少樹,就從護國寺廟會上精心選購了一株,親自運到張宅,並看準地方種下。荀為種樹流下了大量汗水,果實卻喜贈他人,這大約是從祖輩農民那裏繼承下的優良習慣。荀宅的棗子質細味甜,每年收獲下來,總要一筐一籃,分贈給梅宅、田漢、老舍、歐陽予倩等人。荀宅正院有柿樹數株,結下果實從來不摘,紅通通地背襯著晴空煞是好看。值“三九”嚴寒來客,荀隻要豎起一個指頭,家人立即會意,緣梯用竹竿“梆”下一枚鐵砣般的凍柿子。先用涼水“拔”上片時,再洗淨拭幹,置於青瓷碗碟之中,最後請客人用小銅勺就著冰喳兒舀這“一兜蜜”。
荀雖如此嗜樹,亦非一概棄花。荀宅少的是嬌花嫩蕊,卻遍植一種無多索取、卻多贈與的好花——玉簪,老北京稱之為“玉簪棒兒”。其花喜陰,無論南房前還是樹陰下,隨手植上一株,便能健健旺旺長起來,入秋後也無須移入暖房,它就在露天地裏抗嚴寒禦冰雪。待到來歲春回大地,玉簪已非一株,而是一撲籠、一片了。且荀宅之玉簪還有一奇:繁茂無比,高與胸齊。故而無論正院簷前、還是花園牆下,玉簪一例密密麻麻。每當開花季節,荀、張午憩之後,常攜籃去至前庭後院,采滿籃後除留少許置於書房臥室,多數或贈老舍,或饋安娥——她是田漢之妻,最喜此物。
荀對花、樹的態度有別,與其處世的哲理思想不無關係。他欣賞老戲《胭脂虎》中的幾句戲詞:“飲酒莫覺醉,愛花休上頭。為人若知趣,到處總風流。”他以之自警,也常曉喻家人:“愛什麼幹什麼,都得鬧明白為什麼,還得有節製。否則惹人討厭不說,還會招惹是非,弄不好就會身敗名裂。”
1966年8月23日,首都文化界二三百位名人在太廟受辱—一將京劇戲衣集堆點燃,再令名人麵火而跪,紅衛兵則高舉皮帶及戲台上的刀槍,肆意抽打其背。荀受辱歸來,背上血汙一片,碎成絲縷的襯衣難揭難脫。荀止住妻女泣涕,謂日:“每當小將棍棒將下未下之際,我都運氣以對,皮肉雖傷,內髒無礙。獨憐老舍一介文人,體弱心剛偏又受辱最重,我怕他一時想不開……”(果然,老舍次日便去太平湖自沉。)荀說畢黯然神傷,偶一回首,見東窗外新植之小桃樹,也被日前抄家的小將折斷一幹。長歎一聲,半晌無語。荀最後叮囑令萊:“去找一些小布條,和著泥水將折斷處接好纏緊,或許還能活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