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品連環(2 / 3)

閔老子尋人記

古書中常有鮮明的古人形象。古人的靈魂會不會附著在今人身上?換言之,今日現實的生活中,還有沒有活著的古人?倘使答案是肯定的,追尋求索一番會是極有趣的一件事。為此,我在讀了晚明作家張岱的《陶庵夢憶》一書之後,閔老子的性格便緊緊抓住了我,並且打算在現實中也尋找一番。

閔老子誰耶?名叫閔汶水,他嗜茶善茶,然而對於茶道愛惜如命,從不輕易授給前來討教的人。張岱講了自己尋訪閔老子的一段故事——到了閔家,等許久方見人歸,細看,乃是“婆娑一老”。剛剛敘話,不料老頭子忽然站起,講手杖忘在某個地方,當即出門尋找,許久才歸。當張岱正麵表示“慕汶老久,今日不暢飲汶老茶,決不去”的意願之後,老頭子忽地高興了,立即為張岱煮茶並要其品嚐,還肯定地講這是閬苑茶。誰知張岱的舌頭也刁,一下子發覺茶既不是閬苑,水也不是老頭子所說的惠泉,並且言之鑿鑿、有理有據。閔汶水連連吐舌曰“奇”,連忙承認“不複敢隱”,於是轉身又去煮了一壺香茶,經張岱再次品嚐,又被準確地講出原委。到此時,閔老頭方真服了,大笑目:“子年七十,精賞鑒者無客比。”遂訂交。閔老子的性格真夠絕的,原因還在於他可以被視作為傳統文化心態的一種象征。但凡是研究過傳統文化的人,大約都了解這樣一種矛盾著的現象:許多精警的成果,無不山巨大而又反複的勞動所產生;一切“做”出了精警成果的人,無不對自己的勞動無比珍視,決不會輕易示人。這是從消極方麵講的,它還有積極方麵的意義,那就是藝術上沒有直路,一切創造如由曲折謬誤中獲得,才是最牢靠的。越是好端端地拱手相送,對方很可能用過一次就“棄之如敝履”。山此看來,閔老子的為人與做藝對於今天都是有現實意義的。可是,我能在現實生活中發現活的閔老子嗎?

俗話說,有心種花花不發,無心栽柳柳成蔭。在最近對頤和園偶然的遊覽當中,卻意外地實現了我的心願。頤和園,我白幼遊覽不下一二十次,每次都是隨意進園,隨意遊逛,一旦累了,即刻回歸,從未想到還有一個遊覽路線的問題。換言之,采取怎樣的遊覽路線,才能取得最佳的效果?我這番話,也許有人並不同意。他們會講,頤和園的規模在北京名勝中是最大的,有山有湖,山上樓台高聳,湖上遊艇如織。遊客盡可以隨意遊覽,走到哪裏算哪裏,一次不夠可以下次再來,無須受什麼遊覽路線的拘束。我竟不然。頤和園大是大,然而從園林藝術上講,把挖掘昆明湖的泥土硬堆成萬壽山,並在山的陽麵密密麻麻蓋了那許多亭台樓閣,這一種失衡的擁擠,恐怕不能不視為先天失調吧?因此如果能把遊覽路線安排適當,就能揚長避短、興味無窮,就能在委曲回環之中對中國園林的藝術精萃有所體味。就頤和園講,竊以為從北宮門入園為最相宜。萬壽山坐北朝南,不能讓人一進來就盡收眼底,從北宮門進來可先經後山、石坊、長廊繞上大半圈,人在萬壽山山腳下走,於掩映中能夠悟到一點山的虛實,但是無法感受山的雄偉,這不能不說是一樁妙處。然後再繞到東山腳的諧趣園,在此約略盤桓,不難品味出江南園林的嬌小精致。等胸中有了這一點意趣,再從後山險路直登智慧海、佛香閣,於是就能在氣喘籲籲之際,猛地豁然開朗——將整個昆明湖的浩渺煙波,乃至天際的隱隱林靄都一覽無餘。方才諧趣園的“小”,反襯並促發了此際的“大”。當然,這一種理想的遊覽路線在現實中是行不通的;因為從北京城裏來的遊人,絕大多數要在東宮門下車,然後就近從那裏就入園。試想,如果一進園就斜插到知春亭畔,這裏垂柳依依,微風拂拂,北望萬壽山,南觀龍王廟和十七孔橋——夠了!在此北顧南瞻上一陣兒,再遊頤和園其他地方仿佛就都沒有興致了。我主觀設想,從東宮門進來,則應沿玉蘭堂、長廊、石坊、後山的順序行走,然後也到諧趣園去“小”上一回,最後仍然直路猛登智慧海、佛香閣,氣喘籲籲再“大”上一回……

取得上述認識反覺懊惱,心想遊園當中既然有這麼大的學問,你頤和園管理處為什麼不在東宮門的大門口,將路線寫個明白?這樣做,不就能使那些僅有一兩次機會遊園的人充分利用時機,以求在有限的時間內獲得更大的收益?我覺得這懊惱不無道理,於是一直懊惱了這一二年。直到不久前,當我又一次進行閑遊時,忽然發現東宮門內一塊廣告牌的背麵,寫有管理處建議的遊覽路線,與我近年琢磨的不謀而合!我高興極了,但轉瞬又不免深思:管理處為什麼不正麵宣告呢?哦哦是了!想這遊園之道,是要讓遊客自己慢慢琢磨的。一下子都倒給你,還有什麼味道和樂趣?想到這裏,那塊廣告牌背麵上的文字,忽然生動起來,一瞬間變成了個老頭兒,呀,他不就是那個可惡而又可愛的閔老子嗎?

閑說“不二齋”

“不二齋”是明朝或更早的一處房子,是書房是客廳搞不清,是什麼人所有搞不清,在什麼地點也搞不清,隻是晚明作家張岱在其《陶庵夢憶》中記載過它。我所以記住並且喜歡它,首先是其名字絕門兒,“不二”,沒重樣兒的;其次,是張岱的筆頭高明,這間房子的情致確實“不二”。張岱寫道:“不二齋,高梧三丈,翠樾千重,牆西稍空,蠟梅補之……”您瞧,用畫論上的“道道兒”處理居住環境,還不超脫瀟灑嗎?然而,文章下麵就未免流俗了:“圖書四壁,充棟連床,鼎彝尊罍,不移而具。”隨後春天怎樣清香,夏天怎樣涼快,秋天怎樣明淨,冬天怎樣溫暖,富貴擠走了書香,享受排斥著勞動。行了“不二齋”的主人和客人就在這兒呆著吧,就在這兒欣賞和陶冶吧,就在這兒沉迷和消耗吧,一句話,就在這兒老死吧!當然,張岱這麼寫並沒有跑題,因為以此為樂並終此一生的人,也夠“不二”的了。

把眼光由古代生活抽回到現實世界,我不由想起了另一處“不二齋”,那就是沈從文先生從“文革”中期開始,獨身住了十多年的“窄而黴齋”。平房,十個平米左右,一張中式書桌,幾具中式書櫃,一張稍寬的單人床,書籍、畫冊、手稿、紙張散布在房中的任何地點及任何高度。表麵上毫無秩序,其實極有秩序,老人想用什麼,伸手一拿準如探囊取物一般。老人在外麵受了氣,無奈何發作不得,於是隱忍著回到家——家中的事可要由自己作主了,寫過一半的信偏要攤開,看過一半的書偏要攤開,查過一半的資料偏要攤開,誰也動不得,誰也勸不得,誰動誰勸就跟誰急。晚間睡前要讀書,困了隨手一擱,好在床稍寬,一本兩本擺得下,三本五本也放得開。第二天醒來,接著昨夜的思路,拿哪本是哪本,效率極高,自由之致。這應了魯迅的詩“躲進小樓成一統,管他冬夏與春秋”,同時也就在這樣的氛圍與心緒中,沈先生積30年心血完成了那本名震寰瀛的巨著——《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對比那些名聲資曆大體與沈相應的中國知識分子,這“窄而黴齋”的平米數字及散亂布置,還有主人所研究的成果,都可以說是“不二”的了。這一個“不二齋”與張岱筆下的恰成對比——這一個環境惡劣、條件艱苦,然而齋主人卻毅力頑強、韌性充足,終於沒有違心去幹不想幹的事,而是爭分奪秒幹完了自己想幹的事。

“窄而黴齋”的更大特點,是齋主人在對於人生道路的態度上,充分顯露了自身剛毅與沉痛兼而有之的果敢抉擇。解放前曾有“四大作家”之謂,沈曾與茅盾、老舍、巴金齊名。然而以解放為轉折點,並且在“看”了三幾年之後,沈從文毅然決定放棄文學道路,進入故宮博物院當了一名“說明員”。他甘心於此並樂此不疲,把從前練就的文學眼光和掌握的寫作本領再加以發展,於是很快他就在另一條幹擾較少的道路上取得了大成果。與他同期或稍後的作家們,如今大多是羞於回首的。這些人雖沒改行,但大多屬於滯留,“十七年”的作品趕不上從前的,成為耐人尋味的普遍現象。這些在“十七年”沒有寂寞的人,在“文革”後的今天寂寞了,他們發覺自己已經老了,再改路子已經來不及了,估計身後肯定要寂寞的了。沈從文恰恰相反,“十七年”及“文化大革命”中是寂寞的,他在寂寞中抓緊做事,他在寂寞中悄然遠去,但是學術成就和思想品德在其身後卻頗不寂寞,研究和學習他的人越來越多。我們從這個角度觀察一下老一代文化人,對比之下,沈在“窄而黴齋”中顯露的一切,堪稱實實在在的“不二”了。

沈在逝世的前兩三年,才忽然被搬進了一所高級住宅。說“被”,一是因為他已走不動路,是坐在輪椅中被推進去的,二是這所住宅也並不是他自已要求的。可惜此時,沈已重病在身,已不能利用優越的居住條件來猛力工作了。講這件事,是為了引起領導文化旅遊的同誌有所思考:以往在紀念、開設名人舊址時,通常要選擇名人最後所住的高級居所,而決不會選擇“窄而黴齋”。何故?是為了尊重名人,還是怕家醜外揚?恐怕二者都有。我以為,為激勵後來者的誌氣,為宣揚成才者的道路,還是以多宣傳“窄而黴齋”為好。隻有這樣,才能在“不二”的環境中成長出更多的“不二”人才。願這樣的“不二齋”在中國大地迎接中外遊客,願這樣的“不二齋”向社會發揮自己的戰鬥效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