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者們可曾注意到三十三歲已成名的張愛玲曾主動向六十六歲的國學大師胡適請教古典文學創作翻譯和評價等問題呢?為此,她在香港曾與胡適有過一段通信,在美國也曾三次麵聆胡適的教誨,盡管這種交往是短暫的,然而它卻使張愛玲不能不感到自己的小字輩地位,而胡適則是令她心折的上一代大學者,她的結語是:“得到益處,終生難忘”。
麵晤大師紐約受惠
1955年11月,張愛玲與她的錫蘭籍女友炎櫻一同到了美國紐約,不久她便去胡適私宅拜訪,這是張愛玲平生第一次見到胡適,心情是激動的。
張愛玲對上一代學者是這樣描寫的:“上了樓,室內陳設也看著眼熟得很。適之先生穿著長袍子。他太太帶點安徽口音,我聽著更覺得熟悉,她端麗的圓臉上看得出當年的模樣,兩手交握著站在當地,態度有點生澀。我立刻想起讀到的關於他們是舊式婚姻罕有的幸福的例子。”她接著說:“他們倆都很喜歡炎櫻,問她是哪裏人,她用國語回答。”
胡適給張愛玲泡了綠茶。張愛玲感覺她“還沒進門,就有時空交疊的感覺更濃”,她看到書架上的《胡適文存》,不由勾引起了她對家庭往事的回顧:她曾在父親張廷眾(1897—1953)的書桌前看過《胡適文存》,之後她二姑姑張茂淵(1895—1990)也從她父親那兒借去看了又不肯還,為此哥哥對妹妹很有氣。當時,張愛玲還破例向父親要了四塊錢買來一冊《醒世姻緣》,因為事先拜讀過胡適的考證,因此她並不費勁地對該書一閱便“大致已經有點知道了”。她又回憶起:“好幾年後在港戰中當防空員,駐紮在馮平山圖書館,忽然發現有一部《醒世姻緣》,馬上得其所哉,便一連幾天看得抬不起頭來。”此情此景足證張愛玲心儀胡適的程度。
再訪前輩如對神明
初訪不久,張愛玲在無人陪同下,獨自再趨府拜晤胡適。這次胡適是在書房裏接見她的,張愛玲回憶道:“整個一道牆上,一溜書架,幾乎高齊屋頂,但是沒擱書,全是一疊疊文件夾子,多數亂糟糟,露出一截子紙,整理起來需要時間和心力,使我一看見就心悸。”
張愛玲又說:“跟適之先生談,我確是如對神明。較具體地說,是像寫東西的時候停下來望著窗外一片片白的天,隻想較近真實。”她又說:“適之先生講起大陸,我頓了頓,沒有回答,因為像一切潮流一樣,我永遠是在外麵的,”接著她轉向胡適,她說,“我一默然,適之先生立刻把臉一沉,換了個話題。”胡適當時說:“你要看書,可以到哥倫比亞(大學)圖書館去,那裏書很多。”聞此關懷,張愛玲不由得暗自笑了,因為她覺得那時候自己雖然經常到紐約市立圖書館借書,但還沒有到大圖書館查書的習慣,更不必說觀光了。適之先生一看他的小客人又陷入沉默,於是馬上又轉了話題。
張愛玲自謙“自己太不會說話”,因此總是讓胡適想方設法打破僵局。胡適立即選擇了一個看來容易被接受的題目,他對張愛玲說他父親胡鐵花認識張愛玲的祖父張佩綸①,並再告訴張佩綸的孫女,他“不久以前在書攤上看到張佩綸全集”,張愛玲照例又隻是敬聽不語。為什麼會這樣?她後來說:“原因是我們家裏從不提祖父。”她曾好奇地想弄個明白,於是便冒著挨罵的風險去問父親,結果父親悻悻然說:“都在爺爺的集子裏,自己去看好了!”
胡適還告訴張愛玲,他正在給一份《外交》雜誌寫稿,張愛玲感覺胡適說這話的時候“有點不好意思”,然後笑了笑說:“他們這裏都要改的。”張愛玲依舊笑而不答,張愛玲說她後來本想看看《外交》雜誌的,可惜因為寫作忙,也沒看,為此感到惋惜。
張愛玲在胡適家中與主人談話過程中沉默不語或叫隻聽不說,對於這一異乎尋常的現象,在文壇史域曾引起惋惜、疑惑甚至非議。其實探索一下張愛玲的內心世界,我以為張愛玲給胡適及其言論已定位“神明”,既然高抬尊稱,當然要謙虛一點了;其次,張愛玲家中之事難以啟齒;第三,到美國係初來乍到,哪敢稱“老大”等,不知這能否叫做夾著尾巴做人?如果鄙言不算不敬的話。
胡適回訪竟成訣別
感恩節這天,張愛玲與炎櫻到一個美國朋友家吃烤鴨,不幸因回家路上吹了風,到家竟嘔吐了。這時胡適打電話來,因怕張愛玲在異國他鄉過感恩節太寂寞,加上人地生疏,作為長輩和大學者,出於真誠的關心,便打電話來,要請張愛玲到中國餐館吃飯。張愛玲回複剛吃過吐了,胡適也就算了。
張愛玲隨炎櫻搬進了救世軍辦的職業女子宿舍居住。胡適放心不下這位小女作家,張愛玲很感激。她回憶起“有一天胡適先生來看我,請他到客廳坐坐,裏麵黑洞洞的,足有個學校禮堂那麼大,誰也不肯進去,我也是第一次進去,看看隻好無可奈何的笑,但是適之先生直讚這地方好。我心裏想,還是我們中國人有涵養。坐了一會兒出來,他一路四麵看看,仍舊滿口說好,不像是敷衍話。也許是覺得我沒有虛榮心的緣故”。這是一番真誠的對話,一番坦蕩的獨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