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篇:到熱河去看雲(1 / 3)

(一)

熱河,應該是一條流淌著熱血的河吧?很小的時候,我就固執地這樣想。

每次我聽大人們說唱石三保故事的時候,是坐在秋夜的院壩裏。好多人聚在一起聽bad jangs sead(歌手)唱歌,天上掛著一條白茫茫的銀河,遠遠地遙望,天上的銀河涼涼的,含著深深的秋意.沒有雲朵,而我希望看見雲朵,因為每次故事結尾的時候都說,石三保化作了雲朵,在一個叫著熱河的上空飄呀飄。

我望著銀河,望得眼睛發酸。於是低下頭,閉上眼睛,這時候就會看見一朵奇怪的雲從眼底升起來,蘭蘭的靜穆的雲,飛進老祭司的香爐中,再從香爐裏飛出來,順著寨子前的古楓繚繞著盤上樹梢,一會兒就把整個樹冠纏滿了,紅紅的楓葉,蘭蘭的雲煙,那種美簡直到了極致;忽然有風吹來,楓葉忽地紛紛落下,在地上聚成一條熱熱的河,血紅的顏色不停地向前湧動……這就是一個從沒有出過寨門的苗家孩子想象中的熱河了。

我想,我長大了一定要去看那條熱河,還有熱河上空的那一片雲朵。

今年秋初,終於成行。

上路的那天,我在寨頭碰見了老祭司,他站在古楓樹下一動不動,就象一柱豎了許多年的岩頭,一直在那裏等待我的到來。他手裏拿著一個竹筒,這個竹筒除了老祭司,寨子裏誰都沒有,我知道竹筒裏裝的有一條係魂布,苗語稱blaox,我們全寨子所有人的魂魄都係在上麵,包括去世的和沒有去世的,還有我們的列祖列宗。有了這條係魂布,無論你走得再遠,都能回到故鄉來。老祭司雙眼定定的望著我,仿佛要看穿我的靈魂,我心中充滿惶惑地和老祭司對望,我想他一定有什麼話要對我說,但他的嘴唇嚅動了好久,才舉起竹筒對我說:“blaox。

我有點不解:“是係魂布啊。”我說。

“係魂布上沒有雲的魂魄,”老祭司再次把竹筒舉到我麵前說。

在我們這裏,“雲”已經成了石三保的代名詞。

哦,我明白了,難道他要讓我把係魂布帶去熱河,去接雲回來麼?我興奮起來,走過去想接住他手中的竹筒,但老祭司把竹筒高高舉著不讓我拿到,用一種懷疑的眼光看我,他說:“他也不會跟你回鄉的,雲遭受的是大冤大屈,你帶了係魂布去,雲也不肯回來的。你到熱河隻要代我們多看他一眼吧,記住他的樣子,回來告訴我就行了。?”

“天上雲彩那麼多,我怎麼知道他是哪一朵?”我說。

老祭司摸出一個三角形的小紅布包,放在手心裏做著手語,默神一陣,而後鄭重地交給我,他說:“帶上這個吧,到了熱河後神靈自然會指點你的。”

我接過布包,一股桃樹葉子夾著菖蒲的氣味很濃烈的透過布層撲鼻而來,我望著老祭司期待的目光,我預感到這次熱河之行,會有一個意外的奇遇。

(二)

抵達熱河時,正逢下雨,這令從南國酷暑中行來的我一顆心被澆得透濕透濕冰涼冰涼的,而熱河的天空,幾天裏一直是雲霧沉沉,每每仰視天空,心中總在追問:哪一朵雲才是我們的三保大英雄的魂靈呢?而且,我還傻傻地想,我要去尋找英雄罹難的地方,從那裏掬一捧浸染過英雄鮮血的泥土,帶上那漂泊多年的靈魂,一起回歸故裏。

我跟隨參觀的隊伍,在熱河的山山水水間搜尋,在避暑山莊的每一處廟塔仔細地察看,每一座碑刻,每一幅壁畫和文字,以及導遊的每一句解說,我都一點不拉地用攝像機拍攝了下來,晚上回住地休息時我又重新播放,期望從中找到哪怕是一丁點的珠絲馬跡。然而,那一處處樓台、殿閣、軒齋、亭榭、廟塔、廊橋等等,處處彰顯著的都是皇家園林的氣派和別墅的金碧輝煌,處處記載的是清宮十三朝曆位帝王的豐功偉績和鐫刻精美的禦題抒情寫景的詩作,那麼的氣勢恢宏又那麼的詩情畫意。其實,我早就應該想到的,熱河是什麼地方?熱河是大清朝皇室消夏避暑的所在啊,石三保受的是淩遲之刑,那血淋淋的殺戮,又怎能在這裏實施?!

看完景點,我怏怏地回到車上。車上的遊客,談興正濃,而我心中卻象壓著一塊沉重的黑雲,那一份失望,那一份憂鬱,總是無法抹去。坐在我旁邊的來自廣東的劉先生問我,“你來自湘西哦?你是苗族啊?是生苗還是熟苗呢?”

一連串的詢問,讓我吃了一驚,湘西在那邊遠的武陵深處,他是怎麼知道“生苗”與“熟苗”的?我不解地問劉先生,他笑了,說:“南長城那麼有名,誰不知道啊”。

我明白了,我告訴他,現在已經沒有“生苗”與“熟苗”之分啦,南長城隻是現代文化旅遊的一種炒作而已。

不過,劉先生的詢問,還真的讓遠在熱河的我思緒一下子飛到故鄉的山水中。南方長城,那條蜿蜒幾百裏,把湘西苗民隔為“生苗”和“熟苗”的苗疆邊牆,何嚐不深入地楔進清宮的曆史呢?我們湘西苗家大英雄石三保就是因為經受不起那邊牆的圍困,揭竿而起領導苗民造反起義的啊!

苗疆邊牆的修築,雖然始於明萬曆年間,始作俑者是大明王朝的一名參政蔡複一,但是這道邊牆的修築並沒有保住明王朝最終覆滅的命運,因而,清朝初期,身為北方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的康熙曾經反對修築長城,他在一份上諭中說:“秦築長城以來,漢、唐、宋亦常修理,其時豈無邊患?明未我太祖大兵長驅直入,諸路瓦解,皆莫能擋。可見守國之道,惟在修德安民。民心悅則邦本得,而邊境自固,所謂‘眾誌成城’者是也”。

康熙皇帝的主張,並沒有使他太祖宗手上締造的大清王朝成為中國曆史上唯一不修長城的王朝,到了他的孫子輩上,又開始修築長城了,並且這道長城竟然修築在大清疆域的腹心!清王朝的後皇帝們一邊高喊著“懷柔”、“綏遠”一邊修築苗疆邊牆,把一個弱小的民族象關雞圈羊一般圍困在牆內,想殺時抓他幾個來殺,好向朝廷請功。“每以重兵深入苗區,先之以殺戮,繼之以驅除,終之以招撫。將其田地占據後移交漢人往耕”。衰草淒淒的邊牆裏,一支淒涼的歌謠在傳唱:

為何把腹地湘西叫苗疆?

為誰築起這蜿蜒萬裏牆?

它隔斷了漢家嗩呐、苗家花鼓,

它擋住了趕集的百姓、販鹽的馬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