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傳說,真美,好美。
望著即將離開娘家的阿朵姑娘及其手中的姊妹田泥,敬佩之情油然而生,我覺得她帶走的不光是一包黑油油的姊妹田泥,也帶去了她們先人七十姊妹勤勞致富的傳統美德。
(三)
下雪了。從黃昏時開始,東一片西一朵地飄落,到了點燈時分,已是鋪天蓋地,沒多久,大地上就積起一尺多厚的雪了。然而,再大的雪也絲毫不能影響大塘苗民們玩年的興致,相反,他們因為雪的原故激情更為高漲,他們拿來掃把鐵鍬把坪場中央的積雪掃淨,架起幹柴燃起篝火,圍著火堆當天當地地比賽著唱起了苗歌,我坐在坪場一角靜靜地聽他們唱,由於時隔久遠,我的湘西苗話與黔東南苗話相互間已有所變異,所以我聽不懂他們歌詞裏唱的是什麼,但那悠悠的歌調所表訴的古老的憂傷與生命的快樂交融在一起,緊緊地裹住我的心,拉扯著我,牽引著我一步一步地走向我的既熟悉又陌生的二十年前的故鄉。二十年前的故鄉好美好美——那時,我和我的父親母親在大山裏勞作,累了,扯起嗓子喊一聲“依嗬”,對著高山深穀,對著河流村莊吼一陣唱一陣,四肢就舒坦了,心胸就開朗了。二十年前的故鄉好甜好甜——那時候,我和我的兄弟姐妹們爬在開滿鮮花的油茶樹上,象隻快樂的百靈,吸著甜甜的油茶花蜜,對著白茫茫一片花海,把個歌子滋潤得又甜又亮,後生們的心被歌子勾過山來了,小夥們的魂被歌子攝過嶺來了,他們追著歌聲越溝過坎,但是他們一直沒有找到那個唱歌的女子藏在哪枝油茶樹丫丫上。二十年前的故鄉好香好香——我和我的鄉親們,聚集在喜慶的客堂上,通宵達旦聽堂歌聽酒歌,醉在歌山歌海裏,直到幾天幾夜過去,那纏綿而憂傷的歌調,仍繚繞在耳旁!而今,我坐在大塘苗寨的篝火旁,攀著苗歌的音韻,任她刀一樣的忍口直抵我的心房,隨著她迭宕的節拍,一步一步地——從故鄉走向故鄉。
走向故鄉的路,那麼漫長,其實,來時的路,我何曾不花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時光!那時候,由於對山外文明的憧憬,我拋開眼看著我肉長成肉骨頭長成骨頭的故鄉,拋開左手扶著我學步右手喂給我食糧的親娘,到那個充滿著文明與誘惑的城市去闖蕩,去放飛理想,我用自己的真誠向山城攤開女性的愛,我付出自己的青春在城市裏曆盡人生滄桑,但是,那座城市給予我的,除了擁擠、喧囂、冷漠、恥笑,還有什麼呢?有誰能理解那個滿懷希望的來自苗鄉僻壤的灰姑娘,為何老是走不進城市的心髒呢?此刻,當相伴千年的音韻撫著歌舞的靈魂在我耳畔穿梭的時候,我終於看見故鄉的山山水水,正小心又小心地捧起她走失了二十多年的姑娘,小心又小心地把姑娘貼在她的心尖尖上,於是,我那左衝不見陽光右撲不見太陽的心平穩了,最原始的陽光沐浴著我的身體和眼睛,貫穿我的血管洗涮我的靈魂,久別多年的音韻在喉管裏開始湧動,難以遏製的旋律遊過我的腳尖和手掌,我輕輕地,輕輕地融進大塘苗胞們歌舞的行列,深深地擁抱我的故鄉,我的親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