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裏油茶花開,苗妹妹出嫁了。像塘壩裏的水,流出壩埂埂便是人家田裏的水;像樹上的枝椏,一刀砍下去,便是人家的柴了,苗妹妹出了嫁,便是郎家的妻子。當她跨過娘家門坎的那一刻,突然止不住放起聲嚎哭起來,那時刻,正是半夜醜時,官親郎引路的火把,在前麵吱嘎吱嘎地燃燒,十五的圓月在山野裏朗朗地普照,苗妹妹舉著半遮半掩的紅傘,在姐妹們的簇擁下,痛痛快快淋漓盡致地哭號著,那是一種戀母念母的哭喊,哭號中,她想起娘坐在油燈下一針一線給她縫補磨破的衣褲;她想起娘砍柴回來時,用桐葉給她帶回一包包甜甜的三月泡;她想起娘背著她推磨時,她那捆不住的小手把娘梳得光光的頭發扯成了一團亂草,她想起寒冷的冬夜,娘睡在她尿濕的床上,讓她水在幹淨的地方好暖和好暖和,她想起饑荒的歲月,娘餓著肚子,疼愛地微笑著看她大口大口吞吃苞穀窩窩,她嚎哭著,娘嗬娘嗬!這一切,兒以往從沒想到過!
這是一種憧憬的哭嚎。淚眼裏,她看見丈夫家的火塘裏,燃起了不滅的旺火,她看見天使般美麗的嬌兒在她懷裏撒嬌,她看見自己坐在新家的織機上,“踢踏踢踏”,家機布織得好長好長像天上的銀河,她看見,她和丈夫一起耕耘,旱地播下玉米,水田插上稻米,一覺醒來時,稻穀穗子長得像狗尾巴粗,玉米棒寬過水牛角;淚眼裏,她看見夫妻倆栽下的一根竹子發了滿坪滿壟,他們放牧的牛羊發了滿嶺滿坡,他們放養的魚苗發了滿塘滿壩,他們喂的雞鴨發了滿院滿河……
就這樣,苗妹妹在出嫁之夜,在走向新家的途中,在苗嗩呐熱鬧鬧辣火火的伴奏裏,悠悠揚揚的哭嚎、哭聲撞向高高岩崖,岩崖上滴落著淚水,做姑娘的日子離她而去,哭聲落進深深的幽穀,幽穀中的小溪潺潺,如泣如訴,翻螃蟹、撈蝦米的日子離她而去,哭聲飄向盛開著白花的油茶樹尖尖上,風聲蕭蕭,她與姑娘後生們一起坐在油茶樹叉上邊吸花蜜邊唱歌時的時光,離她而去。走向成熟,苗妹妹嗬!
苗妹妹也當了娘。苗妹妹抱著她的孩子坐在院壩裏數星星看月亮,一年有十二個月,一個月有三十天,三十天裏升起三十個月亮,三十個月亮圓圓缺缺變化著三十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