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神道也是後來道教底重要源頭。古人以天和祖先能夠給人禍福,而天底觀念底發展是從死生底靈而來,故在具有人格方麵稱為上帝。王者能明白天底意誌便可以治天下。《墨子·天誌》說:“古者聖王明知天鬼之所福而辟天鬼之所憎,以求興天下之利而除天下之害。”這神教政治底精髓是以天底威靈寄托於天子,天子歿則為祖先在天之靈,以鑒察人間的行為和降下禍福。在《詩經》裏常見祭先祖、先王、田祖、後土、高禖底詩句。無論是崇德報功或祈福禳災,都以天與祖為崇拜對象。天與祖能保護生人,如一家底長老能保護他底子弟一樣。一切崇拜都依據這信仰而行,故人死亦可以受其家人及後代底祭祀。祖先與鬼神底界限很不明了,同有保護人和驅除惡靈侵害人間底能力。
甲屍與巫底關係
祖先底靈與人交通在古代的傳說上很多。中國古時,人死未葬,立一個靈魂所寄托底重,既葬以後,立主;未殮,向屍體禮拜,葬後,於祭時使關係人著死者底衣服以享受祭品,也名為屍。葬後底主等於未葬底重,屍等於未殮底屍體。立屍是中國古禮中特異的事。《詩經·召南·采蘋》底“於以奠之,宗室牖下,誰其屍之?有齊季女”,《北山·信南山》底“以為酒食,畀我屍賓,壽考萬年”,《楚茨》底“先祖是皇,神保是饗。……苾芬孝祀,神嗜飲食,卜爾百福。……禮儀既備,鍾鼓既戒,孝孫徂位,工祝致告,神具醉止,皇屍載起,鼓鍾送屍,神保聿歸”,所說底“屍賓”、“神保”、“神”、“皇屍”等名稱都是指著代表死靈底人而言。屍最初是代表死靈,《禮記·郊特牲》說:“屍,神像也。”《儀禮·士虞禮》“祝迎屍”注說:“屍,主也,孝子之祭不見親之形象,心無所係,立屍而主意焉。”《朱子語類》卷九十說:“古人祭祀無不用屍。杜佑說:‘古人用屍者,蓋上古樸野之禮,至聖人時尚未改,相承用之,今世不複用。’杜佑說如此。今蠻夷猺洞中,猶有屍遺意焉。嚐見密溪祭祀有中王神者,必以一家之長序輪為之。其人某歲次及,必恭謹畏慎,以副一鄉祈向之意。看來古人用屍自有深意,非樸陋也。”又說:“古人用屍,本與死者一氣,又以生人精神去交感他。那精神來會,便附著歆享。”宋時朱子在福建邵武密溪見過中王神,現在海南島澄邁宗祠祭祀也有族中老者於祭時站在神主前向族人祝福底風俗,也是屍底遺意。屍本來用於宗廟,後來推到天地山川等等祭祀也用起來。因為天地等祭祀有配享底祖靈,於是立配享者底屍。《左傳》昭公七年晉祀夏郊,《晉語》載:“平公祀夏郊以董伯為屍。”《虞夏傳》:“舜入唐郊,以丹朱為屍。”《白虎通》載:“周公郊,以太公為屍;祭泰山,以召公為屍。”都是非廟祭所立底屍。
從代表祖先底屍,漸次演進為專門事神及傳達神意底巫。最初的巫恐怕有一部分是從屍流衍而來。巫在原始時恐怕都是女子,她能以歌舞降神,預言吉凶。春秋戰國時代,人君信任巫覡底事很常見。楚國底巫風最著,在《楚辭·九歌》中如《東皇太一》、《少司命》、《東君》等篇所記底靈保與巫底服飾與行動,都可以想象年當二八底處女著美麗的衣服,執薰香的草,舞和鳴的鸞刀,歌婉囀的音聲,起婆娑的舞。從《詩·陳風·宛丘》也可以想象當時底舞風。“恒舞”與“酣歌”是巫風,因為歌舞是降神術底一種。《說文》:“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也。象人兩袖舞形。與工同意。”巫也名工,故巫祝又稱工祝。大抵初時以女人為多,男子較少。《禮記·檀弓下》載穆公因天旱欲暴巫,縣子說:“天則不雨,而望之愚婦人!”《史記·西門豹傳》也說巫為老女子。《漢書·地理誌》說:“齊襄公令國中民家長女不得嫁,名曰巫兒,為家主祀。”可見巫多是女子。
乙巫底職能
祭祀底種類繁複,專掌祭祀底官便產生出來。從什麼時候才把屍(或靈保)與巫祝分開不得而知。《漢書·郊祀誌》及《國語·楚語》都記巫底起源。《楚語》記古代巫祝宗底職務底演進說:“古者民神不雜,民之精爽不貳者,而又能齊肅衷正,其知能上下比義,其聖能光遠宣朗,其明能光照之,其聰能聽徹之,如是則明神降之,在男曰覡,在女曰巫。是使製神之處位次主,而為之牲器時服,而後使先聖之後之有光烈,而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潔之服而敬恭明神者,以為之祝。使名姓之後,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數,采服之儀,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氏姓之出,而心率舊典者為之宗。於是乎有天地神民類物之官,謂之五官,各司其序,不相亂也。民是以能有忠信,神是以能有明德。民神異業,敬而不瀆,故神降之嘉生。民以物享,禍災不至,求用不匱。及少皞之衰也。九黎亂德,民神雜糅,不可方物;夫人作享,家為巫史,無有要質;民匱於祀,而不知其福;烝享無度,民神同位;民瀆齊盟,無有嚴威;神狎民則,不蠲其為;嘉生不降,無物以享;禍災薦臻,莫盡其氣。乃命南正重司天以屬神,命火正黎司地以屬民,使複舊常,無相浸瀆,是謂絕地通天。”這裏把巫、祝、宗三種人分開,說明他們底職業,後來因為民神雜糅,人人享祀,家家自為巫史,不誠不潔,於是困於祭祀而不獲得福報,於是立南正底官來統理神事。在原始時代,巫底身分最高,進而為祝,為宗,再進而為南正,為宗伯。古時沒有典祭祀底官,隻有巫官,一切祭祀祝讚徵兆底事都由他管理。《史記·封禪書》載殷太戊時有巫鹹,《尚書·鹹乂序》說:“伊陟相大戊,亳有祥桑穀共生於朝,伊陟讚於巫鹹,作《鹹乂》四篇。”《古文尚書》大戊之臣巫鹹,《今文》作巫戊。《白虎通·姓名》說殷以生日名子,如太甲、武丁是,於臣民而得如此,如殷臣有巫鹹、祖己是。“鹹”並非幹支,當是“戊”底誤寫。巫戊是現在所知最古的巫官底名。
巫底職能很多,都依祈禳禁咒方藥來行事,大體說來,約有六件。
一、降神神附在巫底身體上,如今南中國底跳神師公、跳神師婆、童子,和北亞洲底跳神師(Shaman)一樣,即《楚語》所謂“明神降之”底意思。僖公十年《左傳》記太子申生附於新城之巫,是降神底事例。《周禮·春官》司巫底職掌也主降巫之禮。
二、解夢夢是古人用於預兆底一種,是神表示意思於人底一個方法,必要巫底聰明才能了解。成公十年《左傳》晉侯夢大厲,召桑田巫來解釋;襄公十八年《左傳》齊侯夢與厲公訟,召梗陽之巫來問話,都是以巫解夢底例。夢與魂魄底遊行有關,故《楚辭·招魂》以招魂為掌夢之官所主。掌夢也是巫官底一種。
三、預言這是巫光遠宣朗、上下比義底能力。如《左傳》文公十年楚底範巫矞似預言成王子玉、子西底命運;成公十年,晉桑田巫預告晉侯不得食新麥;襄公十八年,巫皋預告中行獻子底命終,都是事例。巫多兼占卜,故能說預言。《周禮·春官·大宗伯》,人在九筮說:“一曰巫更,二曰巫鹹,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參,九曰巫環,以辨吉凶。”宋劉敞《七經小傳》解這段說:“此乃前世通於占者九人,其遺法存於書,可傳者也。古者占之工,通謂之巫,更、鹹、式、目等其名也。巫鹹見於他書者多矣。易疑為易,易古陽字,所謂巫陽也。其他則未聞,雖未聞,不害其有也。”《荀子·王製》說:“相陰陽,占祲兆,鑽龜陳卦,主禳擇五卜,知其吉凶妖祥,傴巫跛擊之事也。”楊注:“擊讀為覡,男巫也。古者以廢疾之人主卜筮巫祝之事,故曰傴巫跛擊。”到陰陽五行說出世,巫史便采五行說來說預言:如《史記·封禪書》說秦獻公(西紀前三○七年)時周太史儋所說底是很明白的例。
四、祈雨古時常以女巫祈雨。《周禮》女巫“暵則舞雩”,舞師“教皇舞,帥而舞旱暵之事”。古時祈雨必舞雩,《論衡·明雩》說魯禮於暮春令樂人涉沂水以像龍從水中出,歌舞雩底歌,詠而行饋祭,所以《論語》說“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歸作饋祭解。祈雨不應,甚至把巫焚燒,或曝於日中。《左傳》僖公二十一年公因大旱欲焚巫,臧文仲以為無益。縣子勸穆公底話也是一樣的意思。
五、醫病與巫最有關係的是醫術。《呂氏春秋·審分覽·勿躬》說巫彭作毉,巫鹹作筮。《山海經·海外西經》說:“巫鹹國在女醜北,右手操青蛇,左手操赤蛇,在登葆山,群巫所從上下也。”又《海內西經》記“開明東有巫彭、巫抵、巫陽、巫履、巫凡、巫相,夾(宀契)窳之屍,皆操不死之藥以距之。窫窳者蛇身人麵,貳負臣所殺也。”巫夾死者底屍,暗示與神保底關係。《大荒西經》又記:“大荒之中有山名曰豐沮玉門,日月所入,有靈山、巫鹹、巫即、巫盼、巫彭、巫姑、巫真、巫禮、巫抵、巫謝、巫羅十巫從此升降,百藥爰在。”巫鹹即巫戊。巫盼即巫凡,及《水經》涑水注底巫盼。巫真、巫禮《水經注》作巫貞、巫孔。《海內西經》底巫履與巫禮或是一人。巫相疑即巫謝。以上除巫鹹外,都是郝懿行底見解。《山海經》裏凡記群巫升降、上下、從來底山都是出藥底地方。
初民以疾病為鬼附體內,故用巫術祛除它。例如《左傳》成公十年,晉侯夢二豎子,自說居肓之上膏之下,雖醫緩來也沒能為。又昭公元年《傳》說鄭子產聘於晉,值晉侯病,叔向向子產說卜人以為實沈台駘作祟。又,昭公七年《傳》,韓宣子問子產,晉侯所做黃熊入寢室底夢是什麼厲鬼。這都是以疾病為厲鬼附身,須借巫祝底力量去祛除它。《左傳》所記諸病多與鬼物有關。這書於漢哀帝時代漸次流行,可以推想秦漢間人對於鬼與病底關係底信仰。古時底巫便是醫,便是祝,故稱巫醫和巫祝。《汲塚周書·王會解》說:“為諸侯之有疾病者,阼階之南,祝淮氏、榮氏次之皆西南;彌宗旁之,為諸侯有疾病者之醫藥所居。”是天子臨朝,有淮氏、榮氏之祝為諸侯治疾病,有彌宗為有疾病底諸侯底醫藥處。醫也稱巫,如《周禮·夏官·大司馬》之屬醫馬者為巫馬。巫馬職說:“掌養疾馬而乘治之。相醫而藥攻馬疾。”《管子·經言·權修篇》、《呂氏春秋·季春紀·盡數篇》、《論語·子路》,都有“巫醫”底名辭。巫醫底名稱在後漢時還用,《後漢書·方術傳》(卷一一二上)及《郭鎮傳》(卷七六)裏都見。現在鄉間底祝由科也是古巫醫底一種。巫與醫分業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左傳》成公二年與昭公元年底醫緩與醫和都是巫兼醫者。《史記·扁鵲傳》記扁鵲說病有六不治,其六是“信巫不信醫”。從這話看來六國之初,巫與醫已不盡合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