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除了那些夜間出沒的動物,再也沒有醒著的生物時,一個人影悄悄從床上爬了下來。
上鋪的人還在酣睡,半邊臉曬在月光下,另半邊躲藏於陰影中,雕刻得極有立體感。淩星看著他的睡顏,忍不住就想上去摸一摸他挺拔的鼻梁或緊抿的雙唇,好在他最終還是克製住了。
荊雨的外套就掛在床頭,淩星閉上眼,深呼吸了三口氣,終於鼓起勇氣伸出手,在胸前口袋裏摸到了那枚看似很像桃核的樹種。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穩固而有力地扣住了淩星的手腕,淩星手一顫,方察覺剛剛還在熟睡的荊雨,竟不知何時睜開了雙眼,正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自己。
這一幕僵持了許久,凝固的時間終於開始緩慢融化,淩星雖然被抓了現行,卻始終不肯鬆開緊握樹種的手。
“你聽我說,荊雨,”他咽了下口水,極為努力地斟酌著措辭,“這根本不是什麼桃核,這是靈魂之樹的樹種,我們之所以有靈魂牽引,就是因為有燈塔的存在,而燈塔隻會在靈魂之樹的範圍內起作用。”
“軍部讓你去蘭宿星,也不是為了讓你種什麼桃樹,他們是想藉由你的手,將樹種種到他們去不到的地方,下一步就是讓你在當地尋找苦力,為他們修建燈塔。等到這一切都成形了,他們就可以在兩個地方來去自如,就連比蘭宿星還遠的地方也能涉足。”
“荊雨,這麼多年來我一直努力向你灌輸和平的理念,即便知道你未來必定走上戰爭這條道路,我也依然堅持,就是希望你能在執行命令的時候,哪怕能想起一丁點我對你說過的話,哪怕能有一丁點的手下留情,就不枉我七年來為你念過的每一本書。”
“你是孤星,從蘇醒後命運就被決定,我僅僅是你雛態期的撫養人。在你漫長的生命中,屬於我的隻有這短短七年,未來你的一切,我都無權幹涉。”
“但是,但是唯獨這件事,”淩星眼角泛光,“如果你真的種下了種子,等於幫助軍部把可侵略的戰場擴大了一倍,屆時又會有多少生靈塗炭、無辜枉死,既然我已經知道了這件事,無論如何都不能任由其發生,更不可能放任我最重視的人,也就是你,去親手種下這個罪惡之因。”
“當我還是一個雛態的時候,親身經曆過慘絕人寰的燼滅事件,曾經一度心如死灰,其後被神所挽救。我在想,如果神要我活下來,一定是有什麼意義,直到我遇見你。”
“直到遇見你後,我方知神令我活了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到你的出現。”
“你的加入,使我的人生變得完整、完美,了無遺憾,就算結束在這一點上,也不會覺得有任何惋惜。所以當我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已經提前在生命軌跡上畫好了句號。”
“如果你要阻止我,就在這裏殺掉我。你也可以當做什麼都沒有發生,今夜過後,我會主動去軍部自首,任由軍方製裁。”
兩個人的姿勢一動未動,直到窗外傳來夜遊生物咕咕兩聲,其中一人才有了動作。
荊雨一點點鬆開了淩星的手腕,把手又收了回去,整個過程就像慢鏡頭回放一樣,安靜而又漫長。
淩星感動得閉上了眼,口中隻剩下兩個字,“謝謝。”
第二天,風暴席卷了軍方總部。
“什麼?樹種被偷了?!”
龍寅一大早就聽到這樣的消息,怒氣衝衝地趕到,“誰幹的?”
屬下報告道,“孤星的撫養人早上來自首,說自己偷了樹種,但是不肯交代把樹種藏到了哪裏。”
“荒謬!不是昨天就命令他出發嗎?”
“是的,但不知為何,他擅自延遲了一天。”
龍寅咬牙切齒,“我一開始就反對把人交給教會的人撫養,樹種沒了難道讓我找教會去討?”
參謀提醒出聲,“早上他來自首的時候,我察覺到有問題,私自把人攔了下來,不過還是引起了個別人的注意。這件事在外還是秘密,千萬不要因一時激動而走露風聲,更何況目前樹種下落不明,傳出去必定會激起軒然大波。”
他的話點醒了龍寅,如今他們師出無名,連個光明正大問罪的名義都沒有,這讓龍寅如何忍得下。
“人呢?!”
立刻有人把淩星帶了過來。
“說!樹種呢?”
淩星鎮定地道,“樹種是我自己偷的,荊雨並不知情,這件事與他無關。”
龍寅拍桌,“我問你樹種呢!”
“我是不會把樹種交給你們的,你們私下計劃把樹種種到蘭宿星這件事,有向民眾交代過嗎?”
“軍方的決定,什麼時候輪到民眾插手了?”
“那為什麼我一提到這件事,這裏的人就鬼鬼祟祟,出了這麼大的事,元帥也沒露麵,該不會是你一個人擅自決定的吧?”
龍寅捏著拳頭,恨不得在這裏將他痛揍一頓。
“我隻耐心地問你最後一遍,不要以為你是雛態就有免死金牌,樹、種、在、哪、裏?”
淩星表情依舊,“無論你問多少遍都是一樣的答案,我不會說。”
龍寅直接揮手召來了屬下,“去教堂,挖地三尺,也要給我把它找出來。”
下屬剛領命準備離去,又被龍寅叫住,“還有,把孤星召回來,不許他繼續留在那裏了!”
“是,長官。”
教堂的牧師結束了一天的晨禱,就聽室外傳來一陣嘈雜。
他趕到外麵,隻見許多身穿軍部製服的人在院子裏正在刨開每一寸土地,淩星和荊雨一同種下的花,都被無情地鏟得七零八落。
“你們在幹什麼啊?”
他慌忙上前阻止,卻被迎麵上來的軍人隻手攔下,“執行軍務,與你無關,請不要幹涉。”
“這是教堂的院子,你們怎麼胡來?”牧師氣憤道。
可對方完全忽視他的意見,有幾個人直接進了教堂,同樣在裏麵東翻西找,牧師想跟上去,卻被牢牢地限製在原地。
有信徒前來例行晨禱,遠遠見到這一幕被嚇退了,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又過了一會兒,荊雨從裏麵出來了,手裏還拎著行李箱,後麵緊緊跟著兩個軍人。
“荊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淩星呢?”
荊雨仿若沒聽到他的話,徑直從他身邊走過,他離開時的表情,就跟他來時一模一樣,沒有任何變化,他在這裏住了七年,臨走也沒有任何不舍的感情。
龍寅派來的軍人搜遍了教堂所有的房間和院落,甚至對一無所知的牧師進行了搜身,並反複地盤問前一天是否還有別人來過這裏,唯獨對於牧師的問題避而不答。
這場浩劫曆時整整六個小時,當軍方人員一無所獲地撤離後,整間教堂就有如龍卷風過境一般慘不忍睹。
牧師焦急地一遍又一遍撥打淩星的終端號碼,卻始終撥不通,最後不得已打到了主教那裏。
主教接到消息,風塵仆仆地趕往軍部,龍寅一看到這個人的出現,心中就暗罵一聲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