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夷本欠佛因緣,無奈心香起業煙,眾散珠林還火宅,官收寶地作民廛。菩提舊念慈雲滅,歡喜佳期好月圓,清淨地中生愛水,從今都長並頭蓮。”(注六)
沈周十八歲那年,娶大他三歲的陳慧莊為妻。陳氏事奉沈周祖母和父母,克盡孝道,人稱賢婦。唯婚後五六年仍無所出,乃為沈周納了一妾。他二十四歲時,元配為他生了長子,取名雲鴻,初為人父的沈周,可謂心滿意足。
蒼白、瘦弱、年已弱冠的沈召,才華並不亞於乃兄,但他的體質,卻使人無時無刻不對他關懷。當祖孫三代——也許應該說是四代;四歲的雲鴻,早已成為家族的新寵,時而舉在曾祖父的懷中,忡仲地聽老人唱詩——共聚一堂的時候,麵對商周的鼎彝、漢鑒、吳書,互相探討,各盡所學。有時,分題拈韻,祖孫父子,聯吟唱和。沈貞、沈恒或沈周,如有精意畫作,互為題詠,世代書香,諸美畢聚。
蘇、常兩地,自古人文薈萃,入明以後,更不乏世家大族,但儀度的雍容,篇章的典雅,似相城沈氏者,並下多見。因之,也成為郡中賢士大夫們學習、效法的對象。
環繞著西莊別墅的港灣間,經常帆櫓相接,滿泊著來訪者的官舫和民船。隨著歸帆,沈氏的聲望,也順著縱橫如蛛網般的江南水道,傳播到遠近各地。
景泰四年(一四五三),久知沈貞、恒兄弟,曾與老父相約終身不仕時,蘇州知府汪滸,把為國求才的目光,投注在二十七歲的沈周身上。氣度、才華之外,他發覺到沈周的學識,廣博而深厚。
經、史、子、集、釋、老,乃至稗官小說,沈周似乎無不涉獵。就中以暡左傳暢、暡杜詩暢,影響最深。他的語言、文章裏,隱含著左丘明、杜甫的思想和義蘊。他仿佛有一種特殊的本領,從這一切龐大精深的知識裏麵攝取營養,卻渾然無跡地表現在詩詞繪畫裏麵。
在信中,汪知府懇切地表達,他向朝廷薦舉賢良的誠意,敦促沈周公車應舉,以免辜負明時,埋沒了錦繡的才華。
也許,這是沈周一生中所麵臨的最大抉擇。他也不知道怎樣上覆汪知府的美意。頹塌的鳳凰台,滾滾江流中,白鷺洲上的鳥影,崔巡撫麵前,一片讚歎聲中,援筆而就的鳳凰台歌:多年來在夢魂裏隱約浮動的一切,似乎都自自然然地為他開辟了一條別人求之下得的坦途。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沈周咀嚼著李白的詩句;下知何故,即使他賦鳳凰台歌的當日;“王子安才也!”即使在榮寵、羨歎集於一身的時候,他也有一種要哭的衝動。仿佛看見麵對鳳去台空、長江淼淼的李白,帶著滿臉的憔悴和迷茫。
七十八歲的高年祖父,飄著銀髯;近“知命”之年的父親,幾乎每飲必醉。沈周雖已漸入壯齡,酒量卻十分有限;為求父、祖的歡心,也時常相隨步入醉鄉,酒後相互扶持,醉眼相看,縱聲而笑;不知是快樂,是悲哀,或是為腰領得全,祖孫、父子同堂而慶幸?
三十七八年前,祖父曾應舉進京。與一時才彥,並駕齊驅。那時,他的祖父,應該比父親現在的年齡還年輕幾歲,雄姿英發;沈周可以想象他那爽朗的氣概。拋開為人稱羨的紫府仙人般的隱居生活——然而曾幾何時,卻以“病”為借口,重隱荒鄉。沈周無法想象,祖父究竟遭受到怎樣的壓力和心靈的創傷?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性情豪邁如祖父,可曾作過李白登台或屈原的澤畔之吟?
內心交戰的結果,沈周采用古人“筮仕”的方式,把一切委諸於“命”。
另一個可能,“筮仕”,猶如祖父乞歸時的“病”。沈周既然不想應舉而得福,但更希望不要因固辭而得禍。筮仕的結果,得“遁之九五”,卦辭:“嘉遁貞吉”。
“吾其遁哉!”這是沈周謝絕應舉的全部理由。隨之而至的,是無數的惋惜和勸勉;但有什麼比“命定”更為充分的理由!
注一、依王鏊撰“石田先生墓誌銘”、文徵明撰“沈先生行狀”,均謂沈恒生三子;沈周、沈召外,尚有同父異母弟弟沈豳。
二、一說,沈周年十一,代父行役南京——似不可能,此處采用“沈先生行狀”的十五歲說。一說,崔恭巡撫應天府(南京),在天順二年,時沈周已三十一歲。此處仍以“行狀”為依歸,並謹注以存疑。
三、“苦雨寄城中諸友二首之一,見暡石田先生集暢(以後簡稱”石田)頁三三七,中央圖書館編印。四、(石田集)頁五四四。
五、(石田集)頁三五四。
六、(石田集)頁五四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