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安才也。”崔巡撫終於認清了來自相城的沈郎,激賞之餘,傳檄有司,免除沈恒糧長的職務。
由於暡石田集暢中,沈周汰除了大多數早期作品,“鳳凰台歌”,已無由吟賞。隻能從他中年後舊地重遊的一首七律中,稍窺鳳凰台的風貌,但已不複當日的沈郎心境了:
“江上秋風吹鬢絲,古台又落我遊時,六朝往事青山見,四海聞人白烏知。詩卷也充行李貨,布袍不直酒家資,彈無長鋏懷無刺,浩蕩高歌歸去兮。”——登鳳凰台(注四)
沈府中,有一小一大兩個“怪人”,常為丫鬟仆婦助談的資料。小的是火工阿富,大的就是髯如披麻、眼似銅鈴的塾師周宗道。
阿富也姓周,和周老師同屬長洲人。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很小便投到沈家為傭。
阿富的髒與懶,周老師的土氣,在這個潔淨古雅的書香世家中,總給人一種下調和的感覺。
收留一個像阿富這樣的孤兒,沒有人能想象為他安插怎樣的工作;因為他什麼都不會做,也不想做。終於,沈恒先生“量材為用”地把他安置在灶下。
意外地,阿富竟像灶神一般,對取柴燒火的工作,煙熏火炙的地方安之若素。工作之餘,每日卷伏其間。偶而出來透透空氣,兩眼通紅,見風落淚,人稱“火眼金睛”。至若想在阿富身上,找些別的長處,似乎大非易事,除此之外,他也沒有別的短處。
周宗道老師之土,早在就館沈府之前,就已聞名。
二十歲前後,父親過世,由於他的不善經營,一份很不錯的家業,很快地像春雪般消融淨盡。此後,周宗道靠著教館為生,孝養母親。如有不足,再以所學的一點醫道,行醫為助。
一次,到市中購買麵巾,肆中人見他滿麵村氣,純樸可欺,於是以次等貨討取高價。周宗道絲毫不加懷疑地付了款。但他那種憨厚、質樸的眼神,卻使肆中人忽然感到無比的慚愧;當麵向他謝罪,並自動為他換取上品。
時常,有人故意以謊言相騙,盡管他已經發覺了,也不加以責問。
不知是經常帶著的酒意,或由於周宗道率真而爽朗的心境;長髯飄灑中,他那明亮的大眼睛,突出的鼻子,看來永遠像孩童一般,釀著笑意。而那長埋在於思下麵,不見天日的嘴巴,則經常不斷地稱讚別人的義行和善舉。
包括沈周在內,每個人都覺得周宗道濃密得像江中春草般的胡子,應該有一定的價值。隻是,誰也想下到適當的用途。倒是他安貧樂道,好學不倦的精神,使沈周由衷敬佩:
“固貧方是樂,不厭破苑廬,新肆當門柳,芳書書一畛蔬。水雲三畝宅,風雨一床書,昨日修琴出,何妨小犢車。”——寄周宗道(注五)
不知受周宗這這種胸襟的薰陶,或家風、本性使然,才氣縱橫的沈周,不但平易近人,對事對物,處處充滿了同情和悲憫。
每當風雨浹旬,或酷寒雪夜;禾苗腐爛,房屋漂沒,種種饑寒景象便浮現在他的腦中。有時徹夜徘徊,或將心中的感慨,抒寫在詩、畫之中。
表麵上,沈周像父、祖一樣,對於朝政向少聞問。但政令的得失,卻往往使他憂喜形於顏色。在人們的感覺中,這隱居江邨的青年,似乎無法忘情於生民的疾苦。
從一些生活中的小事,也可以看出他的心胸:
某次,鄰人誤以沈周的東西為其所有。沈周既不分辯,也下氣惱,和顏悅色地把東西拿給鄰人。
幾天後,鄰人找到了失物。當他以歉疚的心情,把錯認之物奉還沈周時,沈周笑著說:
“這不是你的嗎?”
沈周的笑容,衝淡了鄰人心中的尷尬。
一本以高價買到的古書,沈周視同至寶地,擺在齋中的紫檀木架上。
一位訪客看到後,吃驚地指出,那是他遣失已久的故物;並具體地指出書中某頁的特征。
翻開書頁,特征猶存。無論如何寶愛,沈周也無條件地全璧奉還。但對於賣書人的姓氏,他卻一本“隱惡揚善”的準則,始終三緘其口。
有人說,杜詩的精華,在於杜甫的胸襟、誌節和悲憫的情懷。篇摹句倣,隻求形似,與杜詩反而南轅北轍。
沈周所學唐詩,係由白居易平易近人的詩風入手,並未專注於杜詩。也許他那憂時憫俗的懷抱,和杜甫壯闊的心靈節奏,暗暗相合。因而在時人心目中,這位相城才子的詩格,很有杜子美的氣度和風範。
如果一定要在這位青年隱者身上,找尋一些瑕疵的話,他的耽迷於鬼故事和笑話,常常成為人們談論的話題。傳說,他不惜以自己的書、畫,來換取座客們口中的異事和奇聞,並一一加以記錄。此外,他也喜歡把一些耳聞目睹的趣事,吟詠成詩,以之為戲;連尼姑還俗也不例外: